八十九、薇薇安的人偶屋

    艾琳達被邀請到城主的宅邸時，確實有一點驚訝混合着欣喜。

    因為她本以為他們之間結束了。

    她是布萊克街最高檔妓院的高級妓女，也是穿梭於上層社會的最美麗的交際花，她不算年輕，多年閱讀的書籍與詩歌將她的品味提升了好幾個檔次，憑藉不凡談吐和大方舉止，她完全不用擔心哪個年輕後輩能搶走她的恩客。而讓同行們最羨慕嫉妒恨的就是，她是陪伴洛佩茲城主時間最長的一位紅粉佳人，城主曾數次帶她參加過小型宴會和沙龍，那足使她在花街炫耀上一整年。

    洛佩茲城主無疑是歷代雙月城城主中最出色的一位，他是無數少女乃至少婦的夢中情人，貴族小姐們能為與他跳一支舞會在舞會上不顧禮儀的爭奪起來，而共乘遊船和賞花遊園更是女人戰爭的導火索。艾琳達當年為引起他的注意，也是費盡心力，與敵對妓院的頭牌更有一場明爭暗鬥。

    近兩年來，他們曾共度過數個浪漫的花前月下。他們並不刻意隱瞞關係，因為這在上流社會太常見了，帝國建國千年，花街妓院一直屬於合法生意，官員只要沒有成家，不是在辦公時間或是挪動公款或是做什麼損害部門名譽的舉動，就沒人會特意指責他尋花問柳。城主是正值年輕體壯的男性，又是單身權貴，與幾位美人曾有幾段花前月下的浪漫故事，在貴族圈看來是很正常，相反他若一直如苦行僧般禁慾才會叫人私下議論懷疑。

    但艾琳達知道城主並不性喜漁色，他多數時間都撲在工作上，與她在一起只為排遣男人的寂寞，所以艾琳達處處小心對待，從不做過火舉動惹城主厭煩，這段關係才能一直維持兩年。

    但如今還是該結束了，她入這一行時，老鴇就教過她一句話：男人給的愛就像煙花，它能照亮你卻也能轉瞬即消。

    艾琳達本以為，她所看到的煙花還會再照亮她黑暗的人生一會兒。

    縱使有自知之明，在被通知邀請後，艾琳達還是客氣的請城主家的僕人在外廳休息，自己匆忙重新換衣梳妝。她希望能與城主再續前緣，這很困難，但她壓不住自己的小念頭。

    當盛裝打扮的她坐在城主宅邸的客廳里時，這個小念頭更在胸口雀躍不安。

    「薇薇安小姐，請問城主大人找我前來是為了什麼事？」

    熱情招呼她的薇薇安，叫侍女端來果汁飲品，她將杯子遞給艾琳達時才說：「昨天你不是為了女僕的事找過我哥哥，我哥哥昨天沒空回答你，現在他叫我來轉告你，你介紹的那個女孩在我們鄉下的別墅里幹得很好，我們捨不得讓她走。事實上，你介紹每個女孩都幹得很棒，我們非常滿意。」

    「瑪麗做得好我也放心了，可是她父親突然患病，家人希望她能回去探望兩天。」艾琳達禮貌的將瓷杯放在自己膝蓋上。

    「既然是父親病危，也沒辦法了。好的，明天我們就讓她回家。」

    「謝謝了，薇薇安小姐，您可真善良慷慨。對了，城主大人什麼時候回來？需要我去接瑪麗嗎？」

    「不必，瑪麗由我們送回城。至於哥哥，他今天辦公不回家住。」

    「是嗎？」艾琳達難掩失望之色。

    一腔熱情被澆熄，沮喪與失望泛起的苦澀從胸腔一直蔓延到嘴唇。她不該抱持幻想的。昨天在圖書館發生的一幕還不夠明顯嗎？

    城主在言語間已對她流露出不耐，之後看到那位異族女性時流露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了。

    那是一個男人想要一個女人時的赤裸欲望。

    她果然沒機會了。

    對於像她這種依附男人才可生存的女人來說，玩弄男人的感情並掌控他們的心才是專業人士。反之，如果掌控者變成被掌控者，那麼就無異於走進了地獄的入口。

    她見過一位她的同行因墜入情網而丟掉了工作，使生活陷入貧困之中，甚至最終連賴以生存的美貌也失去了。

    所以她需果斷揮刀斬斷情絲，才能自保。

    「艾琳達，我哥哥還要我轉告你，謝謝你把雷蒙德子爵『照顧』得十分妥帖，魔法陣審核通過，也需記你一份功勞。」

    「哪裏，這是我這等女人的分內之事，只要能幫上城主，我願盡心竭力。」

    「也真辛苦了，」薇薇安笑着說：「雖然你們做的就是討好男人的工作，但討好一頭穿人禮服的豬，想必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艾琳達愣了愣，後說：「讓小姐您見笑了。既然瑪麗的事已辦好，我就不打擾您了，該告辭了。」

    「請別忙着離開啊，艾琳達，你與我哥哥相識一場，不算朋友也是熟人，你還沒見過我的人偶屋吧？你想看看嗎？」

    「真的可以嗎？」艾琳達驚訝：「你願意請我這樣卑微的人去？」

    「不要妄自菲薄，你這麼美，當然有資格去看看了。」說完，薇薇安就拉着艾琳達去往花園。

    認識薇薇安的人都知道這位人偶收藏狂小姐有一屋子的人偶，真的，是寵溺妹妹的城主特意為她在庭院深處建了一間單獨的房屋，裏面擺放了無數漂亮精緻的人偶。

    雖然眾人皆知是人偶木屋，無奈薇薇安把人偶看得重要，從不許外人進去欣賞，可今日，她卻主動開口邀請，能不讓艾琳達受寵若驚嗎？

    艾琳達雖明白要放下對城主的感情，可心口的剛劃開又癒合的傷疤仍隱隱作痛，這是不甘，她想着能在最後離開之前，多在這棟房屋中呆上一會兒也好，興許等會還能再見城主一面。

    「薇薇安小姐，我聽聞，你有意中人了？是年輕英俊的戴納男爵是嗎？」

    「對。」

    「小姐您美貌出眾，天資聰慧，而戴納男爵才華橫溢，你們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太令人羨慕了。」

    「嗯嗯嗯。」

    「我聽聞戴南男爵對您可一往情深，不過他也是一位受女士們歡迎的紳士，小姐您可要在與他訂婚前就牢牢將他抓緊呢。」

    「艾琳達你有對付的男人自有一套好辦法，但我也有自己的方法，誰叫我喜歡菲克斯呢？真捨不得傷他一點。」薇薇安笑着回絕，同時拿出鑰匙打開了門鎖。

    「好了，請進吧。」大門打開，

    艾琳達站在門口，本想說的話因見了屋內的擺設而咽了下去。

    門內兩側是兩排高大的烏木架子，上面整齊擺放着無數個五顏六色的小型人偶，他們面容逼真，四肢精巧，衣服也奢華經典，有帶王冠的公主與王子、有鎧甲騎士、佩劍的俠客、還有女僕、廚師、花童等等，甚至還有精靈和妖精外形的，這裏宛如童話里的人偶王國，所有的人偶睜大了折射光澤的眼睛，井然有序的站着，等待王國的主人檢閱。

    「這可真是太美了。」艾琳達發自內心的說，她回想起了童年時最愛的布娃娃，她總要摟着它才能入睡，當她被賣掉時很遺憾沒能帶上。

    「先別驚嘆，我還有更好的收藏在裏面呢。」薇薇安走向長廊盡頭，又打開了第二扇黃銅大門。

    艾琳達跟着去了。

    裏面真是別有洞天，艾琳達只能想到這個詞了。

    現在她知道為什麼人偶屋會佔據整個後花園一半的面積了。

    裏面所有的人偶，都是真人大小，約二三十多個。皆是容貌漂亮的青少年男女，他們頭髮柔軟，皮膚光亮，衣着更是剪裁得體。製作者甚至細心的將他們擺弄成各種造型：或是穿着舞蹈服翩翩起舞，或是一身華麗長裙舉着陽傘悠然散步，或者三五成群圍坐着樹蔭下野餐。

    這些人偶製作得極為精細，不僅臉孔五官不同，就連身軀體態也各不相似，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如果不是他們的皮膚毫無血色，眼球更呈現冰冷的玻璃光，那麼艾琳達會以為他們是被施了定身法的活人。

    但艾琳達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戳了一個彈琴少女的臉頰，硬而冰，毫無彈性。她又捏了捏對方繫着紅蝴蝶結的棕發，觸感光滑，像真人的頭髮。

    「這些是用什麼做的？太逼真了。」

    「謝謝誇獎，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首先得挑選上好的素材，然後進行防腐處理，這部分最麻煩也是機密不能告訴你，總之最後在表面塗一層黃蠟，就能讓他們看起來栩栩如生。」

    「素材？」

    「恩，挑選素材是製作人偶最重要的部分，我每年總是花上半年來尋找最好的，辛苦總是值得的。」薇薇安靠近一個少年外形的人偶，像摸貓咪般輕輕摸索着他的下巴。這個少年有着一頭漂亮蓬鬆的金髮，他穿着得體的墨藍色外衣，腰挎細劍，打扮得像個帥氣陽光的貴族少爺。

    「可惜眼睛不好處理，無論怎麼做它們都會爛掉，所以只能用玻璃珠來替代，形狀很容易製作，只是要燒制出相同的顏色可頗費了我一番功夫。」薇薇安轉頭反問道：「他的瞳色好看嗎？」

    艾琳達的目光集中到少年的雙眼上，那是美麗的湖藍色，少年的眼角微上翹，配上尖下巴的臉孔，略顯出貓咪般目光銳利卻又可愛的感覺。

    這一發現讓她的臉色白了白。

    「其實很多人的瞳孔在晴天與陰天時會變色，尤其是藍眼睛的人，光線明亮時他們的瞳孔會趨近灰藍色，陰雨天則是深藍色，像反覆多變的海洋，可惜了，玻璃眼球始終只能呈現一種顏色。所以不夠完美。哎。」

    「他們已經很美了。」艾琳達說，她的語氣發顫。

    「可是收藏還不夠多哦，我想要能組成一個小城市的人偶數量。前幾天本來能有三個新素材能入手，可惜哥哥不許我用，非要我把她們還回去。哎，太遺憾了。」

    她們……？艾琳達的心跳了跳。

    薇薇安沖她歪頭一笑，又領着她走到旁邊的一張圓桌前，有三位穿着蕾絲長裙的少女人偶圍坐桌前，從她們微笑的模樣與滿桌的糕點看，她們在開午後的餐點話會，每個女孩都喜歡舉辦這種小聚會。

    少女們的臉蛋都有精緻的妝容，睫毛濃密長翹，嘴唇粉紅。她們有的端起瓷杯放在唇邊，有的用叉子正叉起一塊蛋糕，那舉止活靈活現，仿佛下一秒，她們真的就會活過來，飲果汁吃蛋糕。

    這裏的每個人偶都化了不同程度的妝，或淡雅或濃重，而統一使用的腮紅與口脂使他們的臉頰呈現並非勃勃生機的紅潤之色。

    無論他們是多麼的美麗，他們也是人偶。

    如同桌上的乾花，他們沒有生命。

    「請坐。」薇薇安熟絡的拉開圓桌前的一張空椅子，坐下，仿佛她也是她們的一員。她拿起瓷壺假裝倒出了兩杯飲料，一杯遞給艾琳達。

    艾琳達順從的坐下，她接過瓷杯佯裝喝了一口，然後說：「謝謝您帶我來到這裏，薇薇安小姐，我多麼希望還能再多欣賞一會兒啊。可惜我該走了，我下午和雷蒙德子爵還有一個約會。」

    「是嗎？原來你有約在身啊。」薇薇安不緊不慢的同樣喝着空杯子。

    「他邀我去看戲，目前極為火爆的《福爾摩斯探案記》。我該走了。」艾琳達放下茶杯，起身。

    「那是雲姐姐的三部戲劇之一。確實值得一看。那你快去吧，我就不送了。」

    艾琳達的心跳得厲害，她努力維持着鎮定，想從容的繞過圓桌走向大門。

    但她剛從薇薇安身邊走過時，她感到心臟跳得更劇烈了。

    「艾琳達。」薇薇安突然喚住她：「我最近制了一對結婚人偶，新娘新郎都非常漂亮，你不想看了再走嘛？」

    「不了，」艾琳達擠出微笑：「我很希望能留下，但是與、與雷蒙德子爵的約會不能遲到。下次一定。」

    「好吧，那就下次吧。」

    艾琳達再次邁開步伐，心突突的仿佛要從胸口蹦出。這不該，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藥物！

    她的雙腳立即發軟，一下摔在地上，眩暈一陣陣的襲上頭來。恐懼驅使着她搖搖晃晃的往前走，每走一步，她的胸口就更疼，啊她的心臟簡直要殺了她。

    這不對，剛才她喝的明明是空杯子……哦，是她剛進宅邸時，由薇薇安端給她的那杯待客果飲！

    「小心點，別碰壞了我的人偶。」惡魔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要製作出一個可需十天的功夫呢。」

    不要啊，她得逃出去！立刻！馬上！

    艾琳達走向大門，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眶，這幾十米到門口的短暫路程此刻卻遙遠得好像是從冥界返回人間的距離。

    薇薇安仍優雅的坐着，她用手帕將瓷杯上的唇印擦掉，然後擺回桌上原位，再起身，不緊不慢的跟在艾琳達後面。

    「其實你也不用急着離開，雷蒙德子爵這兩天想換口味，我哥哥已經派兩位更年輕的女性去服侍他了。我們很感謝你的幫助，無論是介紹的女僕還是掌控雷蒙德子爵。」她一邊說，一邊含笑凝視着地上爬動的人形，仿佛毒蛇跟隨垂死掙扎的獵物。

    艾琳達是整個人摔在門上的，門因此被撞開了，她一下摔在外面的草坪上，便再也爬不起來了。

    「救、救命……救命……」她朝着不遠處的護衛以及園丁呼救。

    對方顯然看到她了，卻置若罔聞，但有兩名女僕快步走了過來。

    她們站在薇薇安的身邊，面容僵硬的面對渾身酸軟無力的艾琳達。

    「求你了……放、放過我……」

    薇薇安俯身，貼近她的耳朵，嗓音甜美的說：「艾琳達，我早就想把你納入收藏了。現在哥哥終於答應了。放心，我會把你打扮成滿身珠寶的貴婦人，被男人眾星捧月的圍着，那不是正是你渴望的嗎？」

    「所以，晚安艾琳達。」

    美麗嬌艷的少女露出陰鷙冰冷的笑容，是映入艾琳達眼中的最後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