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到了晚上張議潮沒有與眾人一起去參加盛大的酒宴，而是一個人靜靜的坐在了漆黑的書房裏。他在沉思着，同時也在哀傷着。哀傷自己的兩個女兒先後死在了戰場上，同樣哀傷着索福、尚歆瑤、閻文惜和千千萬萬死去的歸義軍將士們。他端起了一杯酒灑在了地面上，口中還自言自語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今日我就只能用此杯酒來敬諸位了。」

    院子裏突然傳來了一聲貓叫，張議潮皺了下眉頭然後便輕輕的走了出去。這一晚月色正亮，整個院子裏都被銀色的流光所覆蓋。他再一次端起了酒杯，衝着明月一飲而盡，然後笑着說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突然院子裏一個身影輕輕的飄落了下來，手中還握着一把明亮的寶刀。落下後他正站在張議潮的身後，輕聲的說道：「議潮真是好雅興。」

    張議潮慢慢的轉過了身來，微笑着回應道：「忽律大人也是好雅興，否則也不會這個時候來找我了。」

    「是啊，沙州一戰我們幾乎全軍覆沒，議潮一定以為我早就抱頭逃竄了吧。」

    「換做別人會是這樣，但忽律大人一定不會。」

    「沒想到議潮這麼了解我，不知道現在引為知己會不會太晚。」

    「忽律大人太客氣了，什麼時候都不晚，現在自然也是。」

    忽律點了點頭，微笑着說道：「別人都以為我已經輸了，但我卻知道自己還有扭轉乾坤的機會。」

    「忽律大人所說的機會，該不會就是夜間來訪說服我歸降尚恐熱吧？」

    「如果能當然更好，議潮你是聰明人。當然，如果說服不了，我也只能用別的辦法了。」

    「你的辦法就是殺了我，並以此引起歸義軍內部的混亂，然後你就可以趁機分化進而逐一吞併，是嗎？」

    「我早就說了，議潮你是聰明人，果然一猜便猜出了我的心思。我知道你的人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後一定會大肆慶祝，但是沒想到居然連主帥身旁的防衛都放鬆了下來。這一路過來我們幾乎沒有費吹灰之力，議潮沒想到吧？」

    張議潮淡淡的答道：「看來院子周圍都已經是大人的人了，是嗎？」

    忽律嘆了口氣說道：「我創立了沙狐這麼多年，今日才總算是派上最大的用場了。可惜夜血堂的人已經死的死，慶祝的慶祝去了，否則今日我還真不敢如此冒險。」

    「看來大人已經是勝券在握了？」張議潮微笑着說道。

    「那不敢說，可沒來的話我連一分的機會都沒有，但現在至少握有五成的機會了。」

    張議潮嘆了口氣，道：「但也許這次讓大人又失望了。」

    話音剛落，從院子外面便衝進來了一隊歸義軍士兵，隨後安景也走了過來。看到安景後忽律的臉上突然變得煞白煞白，他盡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說道：「安景，你果然沒有死。我一直都認為你不會那麼輕易的死去，可等了你這麼久你卻沒有出現過。就當我說服自己你真的已經死去的時候，沒想到你卻在這裏出現了，而且是以敵人的身份出現。」

    安景注視着忽律，心中的情緒頗為複雜。最後他平靜的說道：「這麼多年來大人對我一直很好，安景心中非常感激。但無論怎麼樣我都不可能忘卻自己心中的信念，我是夜血堂的人，和閻大哥、閻姐姐有着同樣的目的。家國大義之前，個人榮華富貴只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

    忽律苦笑了起來，好一會兒後才嘆着氣說道：「看來議潮猜到我會來這裏了。」

    「實話實說，大人，我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張議潮淡淡的答道。

    「好，今日註定難以成事，但能跟議潮交交手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吧。我早就聽說你的劍術早已出神入化，不知今日能否讓我開開眼界？」

    張議潮盯着忽律，搖了搖頭說道：「我不能與你交手，因為還有人想見你。」

    這時門外定安長公主身着一襲素色的衣服、手端着一杯茶緩緩的走了進來。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忽律，來到院子裏後方才優雅的收住了腳步。忽律看到她時也呆住了，但很快他便故意將頭扭向了一邊。長公主衝着張議潮等人揮了揮手，張議潮便立時與安景等人一起退下了。

    長公主將茶端了起來，輕聲的說道：「任逍，二十多年沒見了，你還記得當年你為我煮的第一杯茶嗎？」

    忽律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說話，但他的身子卻猛的一震，雙手也不禁攥起了拳頭。

    長公主這時將茶端到了他的身前，繼續輕聲的說道：「你喝一杯吧，看看你是否還能想得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忽律猛的轉過身來，眼中噙着淚花顫抖的說道：「公主殿下，二十多年沒見你還是一樣的美麗，看到你這樣我就放心了。」

    「你早就知道我返回了長安，為什麼不來長安見我？」

    忽律仰起頭來讓淚水滾回了眼眶，好一會兒後才幽幽的說道：「當年我被胡證打傷後幾乎送命，還好一位世外高人路過見我有骨氣才救下了我，並把他的一身武學和兵學傳授給了我。當時我就立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率兵殺回長安，奪了李唐的天下，再把你給救回來。到時候你做女皇，我還做你的僕人。」

    長公主的眼淚撲簌而下，她一步上前握住忽律的手，然後又輕輕的撫摸着他的臉。忽律似乎有些害怕，身子下意識的向後傾斜了一點。長公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中，失聲痛哭了起來。忽律雙手緊緊的抱着她，眼中的熱淚也滾滾而下。

    「任逍，你為什麼要這樣？如果你在乎我，只想辦法把我一個人救出去就好了，為什麼要加入吐蕃人的陣營？為什麼又要助紂為虐，讓尚恐熱殺了如此多的河湟百姓呢？你也是大唐子民啊，如何能下得了如此狠心？」

    忽律閉着眼睛，任淚水鋪滿了臉龐。他抽泣這說道：「公主，我太恨了，恨你的父親，恨你的哥哥，恨胡證，恨大唐。如果不是他們，我們兩個就能長相廝守、永不分開。可是你還是被他們給帶走了，只留下奄奄一息的我在這世上苟活。從那一刻起我的心裏就種下了復仇的種子，我一定要報復他們，一定要讓他們看到我的成功。」

    「所以你就殺了胡證，所以你就協助尚恐熱禍害河湟、甚至意欲平定河湟後出兵大唐，是這樣嗎？」

    忽律點了點頭，幽幽的說道：「我差一點就能成功了，我已經控制了令狐滈，已經控制了大唐朝中的許多重臣。只要我率軍揮師東進，大唐的邊境將為我徹底敞開，長安城也是手到擒來。我甚至想好了那一天要穿什麼衣服去迎接你，迎你為大唐新的女皇。君臨天下的那一天，還有誰能阻止我們相愛！」

    長公主早已是泣不成聲了，身子也慢慢的向下癱去。忽律感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擁抱着她。他也在劇烈的抽泣着，這一刻他感受到了淚水帶來的那份苦澀。在他的計劃中，再次相遇原本應該是喜悅的淚水，但這次顯然不是這樣。

    就這樣過了許久，長公主再次開口說道：「任逍，你還記得我穿的這件衣服嗎？」

    忽律點了點頭，答道：「我們在太湖邊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你就穿着這一件衣服。」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把它珍藏了起來，就是希望與你重聚的那一天重新穿上。在回鶻的每一天我都在思念你，返回長安後更是四處打聽你的蹤影。找了那麼久都沒有消息，我還以為你已經不在了，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有多痛嗎？」

    忽律吻着她的額頭，痛哭着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因為今天我們重聚了，但我的心卻更加的痛。因為你已經變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善良而又才華橫溢的任逍了。你的手上沾滿了百姓們的鮮血，你的心中早已沒有愛而只有恨。」

    忽律沒有再說話，只是讓淚水不停的從眼眶裏湧出來。又過了一會兒他從懷中掏出了一條手巾，輕聲的說道：「這是你送給我的，我一直都帶在身邊。又一次我練功時跌入了山谷，腿上到處是血。但寧可死我都沒有捨得用這條手巾，因為它是你送給我的，我只能到與你重聚的時候才會拿出來。」

    「任逍，如果我沒有來河湟，你失敗了後就不會再去長安見我了，是嗎？」

    忽律再次痛哭着說道：「不，我一定會去見你，但也許只會在一個角落裏偷偷的看你幾眼。沒有成功的話我就什麼都不是，根本配不上你這高高在上的長公主。」

    長公主猛的推開了他，苦笑着說道：「你太自私了，你真就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嗎？地位之差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嗎？其實只要你出現在我的面前，無論如何這次我都會跟你走。天涯海角都擋不住我們的，你真的不知道嗎？我在回鶻堅守了這麼多年，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你嗎？」

    忽律抱頭痛哭道：「公主，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太晚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公主你千萬別難過，真的是我不好……」

    長公主上前想重新抱住他，他卻連連後退了兩步，口中還說道：「公主，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我辜負了你，我辜負了你。」

    說完這話，忽律突然一把推到了長公主，然後大聲吼叫了起來。張議潮和安景等人聽到了吼聲立即便又沖了進來，身後饒安公主這時也一併走了進來。饒安公主立即上前將長公主扶了起來，張議潮則擋在她們的身前護住了她們。

    忽律拔出刀，指着張議潮說道：「議潮，亮出你的劍來吧，我們最後來比試一下。」

    張議潮沒敢答應，而是望着滿臉淚水的長公主。長公主輕輕擦去了淚水，恢復了往日裏的威嚴，低聲說道：「議潮，就如他所願吧。」

    張議潮躬了下身子，然後拔出了手中的劍。忽律大吼了一聲後沖了上來，一連攻出了十餘招，招招致命。張議潮毫不慌亂，堪堪躲過了這些招後返身攻出了十餘招。忽律躲過了其中的大部分劍招，卻在最後一劍時被刺中了胳膊。長公主見狀驚呼了一聲，但她隨即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殷弘的血很快便染紅了身上的衣服，忽律大笑着說道：「好劍法，議潮，我現在準備出絕招了，你可得留意了。」

    說完這話，他再次揮刀撲了上去。張議潮也不敢怠慢，使出了全身解數迎了上去。但只一招過後，忽律便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向後倒了下去。張議潮見狀也很意外，連忙伸手去拉他，卻沒能拉得住。

    長公主再次驚呼着跑上了前來，她一隻手摟着忽律的脖子，眼含熱淚的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這樣？」

    忽律掙扎着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微笑着說道：「公主，我不能玷污你的威名。這一輩子註定不能陪你白頭偕老了，但下輩子我一定還來找你。到時候你可千萬別亂跑，要不然我真的怕找不到你。」

    長公主雙手緊緊的摟住了他的頭，啜泣着說道：「任逍，你放心，這一輩子我不會忘記你。下一輩子我一定等着你，你一定要來，好不好？」

    忽律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才緩緩的閉上了眼睛。長公主發出了震天的悲鳴聲，張議潮見狀立即帶着所有人退出了院子，只有饒安公主一人留了下來。聲音驚動了沙州的將士們，大批的士兵在李遠藤和吳安正的帶領下立即沖了過來，來到門口後卻被張議潮給攔住了。

    半個時辰後長公主在饒安公主的攙扶下，她的眼睛已經紅腫，步履也不甚穩定，但卻仍然用溫柔的聲音說道：「議潮，刺客任逍已經伏法，你安排一下後事吧。」

    張議潮連忙恭敬的答道：「議潮遵命。」

    長公主和饒安公主離去後李遠藤等人紛紛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張議潮只是苦笑了一下，卻什麼都沒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