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元年。一窩蟻 m.yiwoyi.com
四月。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酒氣翻飛,連帶着聚攏又飄散的柳絮,行人不會因為這些迷人眼的事物而駐足。
蒙絡踮起腳踩上了地面的碎柳絮,腳尖在旋轉,裙裾飛揚。
她那滿頭花花綠綠的小辮兒留在了盛京城裏。
只束幾縷青絲更添女兒家的嬌媚。
她長大了。
蒙歌卻不敢苟同這一點,或者說,他害怕承認蒙絡已長成了大姑娘。
「絡絡,慢些,等等哥哥。」蒙歌在後邊緊趕慢趕,負着幾個人的包袱實在是難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一刀殺雞」的漢子了。
在他的後面,還有兩人。
一襲錦衣的男子攜着一名抿唇笑的女子的手,他的眉頭舒展開來,明眸一轉,瀲灩水波於那雙桃花眼裏有着勾人心魄之勢。
兩人在這春歸大地的景里自成風景,引得路人時不時側頭瞧瞧。
他們可不會管顧旁人的眼光。
雲岫眺望前方,眉間凝集少許憂思。
「挼藍還在前邊跑着呢,也不知蒙絡能否看住這個玩心大的丫頭。」雲岫搔搔他的掌心,示意他鬆開手。
葉驚闌知曉她的想法,故作不懂,「夫人可是餓了?那便歇歇吧。」
雲岫輕嘆一聲。
「餓到話都說不出了?」葉驚闌挑高眉,眼中含笑。
「我只是擔心蒙歌看不住那兩個小姑娘。」雲岫捻着袖裏的荷包,已是多月未見花鈿。倒是和黛粉傳過書信,得知他們安好後,她的心不再懸得老高。
雲岫眼尖,看見了一處,她的言語中是掩不住的歡欣,「葉……公子,我們就在那酒家歇歇腳如何?」
——你要想留在朝野之中,我就坐看你翻江倒海,盪清世間險惡人心,還天地清平。但我認為你更喜歡兩袖一揮,伴清風明月,快意平生,持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觀楚天闊,看大江流,飲一杯月下酒。我願遞上辭呈,隨你去到你想去的江湖之中,我可以不再是葉驚闌。
這是葉驚闌曾說過的話,眼下看來,確實是這樣。
她何嘗沒有問過他,你都死遁了,還頂着這麼一個名兒在江湖上晃蕩,就不怕元清秋知道後新仇舊恨一同算?
葉驚闌答的是,元清秋這人早就將這天下變成了一盤棋,她是下棋之人,不會分心思在某一顆棋子身上,不會管棋子是死是活,是喜是悲。而且她比元清洄更適合做一位帝王,既然能胸懷萬千溝壑,何懼天下人覆了她?
「不知那個說書人可還在。」葉驚闌悠悠說道,「太初元年裏,元七和元十三定能養活全天下的說書人。」
「想想也不差。」雲岫下意識地將手指與他緊扣,「我快要忘記離人醉是個什麼樣的味兒了。」
「二位,裏邊請!」小二哥一甩汗巾,哈着腰迎着他們。
甫一邁過門檻。
一雙不會笑的狐狸眼裏竟泛起了淺淺的波光。
秦知年!
他端坐在桌邊,與木桌隔了兩三拳遠。細看之下,他還墊坐着一張織錦。
「好生巧。」
有如晴天霹靂。
秦知年居然會主動與人交談!
雲岫順着酒香去到後院。
葉驚闌若有所思,秦知年的身邊不僅沒有那個名叫「小露露」的粗獷男子,也沒有言行怪異的林澈漪,獨他一人而已。
他還在擁擠的大堂里隔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從來就沒有偶遇,有的只是處心積慮的人在某一處拐點等待。
「秦公子,別來無恙。」葉驚闌順勢坐到了他的手邊,借着寬袖遮掩巧妙地將他擺好的筷子折彎了一支。
秦知年的指節一蜷,掐算着時辰,「幾月未見葉公子,二人行變作了三人行。可喜可賀。」
「……」
葉驚闌怔住。
揣摩着話中的意思。
隨後鉗住了秦知年的手腕,「神棍,你方才說什麼來着?」
「公子將獲麟兒。」秦知年隨即搖搖頭,「不過不是我要等的那個小姑娘。看來是我算錯了日子,或說星象騙了我。」
雲岫正抱着一罈子離人醉往這邊走,「秦公子在等誰?」
「等你腹中的女兒。」
「……」對於秦知年的直言不諱,雲岫頓覺無語。
葉驚闌斜睨着他,說道「難不成秦公子想要來個指腹為婚?儘管秦公子是如此一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之人,想來令郎只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還是……不願擅自安頓了小女的一生。」
其實,他在心中劃掉了「秦知年」的名,他很是嫌棄和神棍結為親家。
「非也非也。」秦知年從懷中取出一顆雕刻着繁複花紋的金鈴鐺,「贈予令愛。犬子配不上令愛,我不能亂點鴛鴦譜。」
「可你剛才說的是兒子。」
秦知年已然忘記自己的忌諱,指腹摁在了木桌上,往外一捺,「下一個。」
葉驚闌順手撈過了雲岫懷中的離人醉,「夫人恐怕得為了腹中孩兒,再等上幾月。」
他又說道「秦公子在此等候多時,不會只是為了贈物吧?」
秦知年頷首道「恰好如此,公子莫要多慮了。」
有了蒙絡收秦知年的木雕娃娃的前車之鑑,葉驚闌猶豫着是接受還是拒絕。
卻聽得秦知年一言「若是公子不介意犬子與令愛八字不合,撞上會有大麻煩,大可不要。」
葉驚闌兩指一拈,將金鈴鐺收入袖中,「但望諸事皆宜而非諸事不宜。」
「我亦如此盼望。」秦知年起身,拱拱手,「恕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說罷,秦知年扶着自己的腰一步一頓,緩慢地挪向門外。
雲岫偏了偏頭,「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
「誰知是殺人不眨眼的九環大刀還是溫香軟玉刀?」
「這倒也是。」
葉驚闌沉下聲道「聽神棍之言,我覺着我們的女兒得快些出生,不能讓那兩人的孩兒禍害了她。」
「神棍之言,不信不迷便可。」
「但是我連女兒的名都想好了。」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翳,垂眸的他似在為這一胎不是小丫頭而感慨萬千。
「不知相公給她的名字……」
「知還,葉知還。」眉眼盈盈,他嘴角噙着歸於大地的春色,「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她的手不自覺地撫上平坦的小腹,彎了彎眼尾,「那這個孩子便叫……」
「叫什麼?」
「狗蛋兒,好養活。」
「……」
她將目光投向門外,紛飛的柳絮里是漸漸模糊的背影。
何其有幸,能夠在初初見時的地方得到可上眉梢的喜。
……
晚間,月上枝頭。
棲煙樓。
建在了明月樓之上的花樓。
樓主寫煙早早便備下了一間清靜的屋子,她在等一個重要的人。
是這個人讓她有了從跌倒的地方爬起來的勇氣。
更重要的是他給了她一筆銀錢才使得她在凌城站住了腳。
「煙姐姐,這是你要的零嘴兒。」年輕的小廝小心地將手上的布包包放到了桌上,待到寫煙抬眸之時,他羞紅了臉,快步離開。
從門外傳來他發顫的聲音「離人醉和陳情酒在柜子裏……」
寫煙說話之音如順江而下的風,輕輕淺淺,「知曉了。」
門上的環有了輕響。
「還有何事未交代清楚的?客人就快要來了,下次你再這般,我就要罰你了!」寫煙帶着幾分嗔怒說道。
「寫煙姑娘近來可好?」有一人輕聲一語。
寫煙僵着脖頸子,乍起一種「近鄉情更怯」之感,她不敢回頭。
「寫煙姐姐,這是南坊的棗泥糕。」蒙絡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蒙歌從她身後探出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
挼藍「咯咯」笑起。
寫煙攥着一方繡花絹子,拭去眼角的淚花兒,「年歲越大,越容易感情用事。」
「才一年罷了。」葉驚闌扶着雲岫跨過門檻,手背上挨了一記輕拍。
雲岫低聲說道「不用這般仔細。」
寫煙見多了江湖中的人與事,自然是不用講清便明白了,她在雕花木椅上放了一個軟墊,示意雲岫坐在上面,「我該是喚一聲『葉夫人』了吧?說來慚愧,昨年還在夫人面前玩花招子,還望夫人原諒則個。」
雲岫羞赧一笑。
被稱作「葉夫人」的感覺着實很奇異,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想,葉大人應是解決了所有事後才回到這裏的。」寫煙的眼波流轉,媚態浮現,那張素淨的臉早已添了許多脂粉。
「算不得解決,只能說是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寫煙為葉驚闌與蒙歌斟了酒,「月圓之夜,適合聽故人講故事。」
她特地為雲岫換上了溫熱的水。
蒙絡和挼藍捧着零嘴兒,竊竊私語。
葉驚闌輕笑一聲,握住瓷杯,抿一口離人醉。
娓娓道來的是這一年來所經歷的種種。
寫煙以手遮面,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既然迷谷里那個小姑娘說了離草的作用,為何你們還將計就計?就不怕曾停當真是給了離草?」寫煙問道。
雲岫捧着瓷杯,盪開一笑,「我仍舊相信……人性。」
曾停給的是生蛛子,並非離草。
雲岫閉了閉眼,在這險象迭生的江湖之中,她還是堅信人有善良的一面,或許這樣的善良不關乎她,只關乎那人所在意,甚至說虧欠的姑娘。
寫煙舔舔唇,又說道「萬翎樓的主子叫鸚鵡,鸚鵡是何許人也?」
「是一個溫柔的人。」想到暮涯,雲岫只覺自己的心柔軟了不少。
「溫柔的人?」寫煙愣了神,「溫柔的人怎會去做那些個勾當?難不成還有那人的背後第二個主子?」
「不,萬翎樓的主人有且只有鸚鵡一人。」
寫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夜深了,我們便不叨擾姑娘歇息了。」葉驚闌抱拳一禮。
「有緣江湖再見。」寫煙叫來侍兒引着他們離開。
待到他們走後,寫煙提筆寫了幾個字——一切安好,有喜。
傳書與誰?
傳書與那個同她有過幾面之緣的男子——析墨。
她有時會為析墨惋惜,這麼好一男兒怎得沒能討得姑娘的歡心?可一想到葉驚闌,又覺緣分便是這樣,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只能是剛剛好。
葉驚闌與雲岫行至石橋。
「不知元清秋該如何對她的小哥哥。」雲岫的眉頭微蹙。
「析墨是扶桑一族的族女與他人私通所生,後被族長領回扶桑族。而那時候,族女已嫁入皇室,成了元十三的生母。元十三能成事,還是仰賴她的小哥哥念及親情出手相助,於情於理,她會善待析墨的。」葉驚闌為她順着被風吹亂的鬢髮。
雲岫想到了這一年來歷經的事,不禁感慨道「扶桑族雖小,族中養出的兒女倒是個頂個的人才。析墨、潮澈,還有元清秋。」
「就連沙城那事也是元清秋布的局。」
「給章銘出主意的人是正在駙馬爺老莊子做管家的那一個,曾是霽王的謀士。說起來,元清澗才是個可有可無的棋子,身邊人皆是對他有所圖之人,連析墨這個『用心』輔佐他的人也是因了元清秋。可悲,可嘆。」雲岫的手撫過粗糙的石欄杆,指尖停在了一根才冒了尖子的青草上。
她忽地仰頭,「燕南渝,對你……」
「佛曰不可說。」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原來他很清楚,最怕的就是這種一清二楚的人在裝糊塗。
雲岫探出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子,「你還未同我說,你的來歷。」
「你不是早知道了?」
「沒得到你的回答之前,那只能算作憑空猜測。」
「塔木族,孔宿是三光聖使之一的『星』,我在他之前。」
雲岫瞭然道「日?月?」
「你覺着是誰,那就是誰。」葉驚闌反握住她的手,為她暖着發涼的手掌。
雲岫放眼望去,依稀能見着「棲煙樓」,她微抬下頜,說道「那時,你同玉華說的話應是你這個本該死去的人還活着,甚至還脫離了大神通吧。」
「娘子果然是天縱智慧。」
「貧嘴。」雲岫的沉下臉來,「我還未同你翻舊賬呢,你在大理寺卿府中的地道里將我生擒,送到了元清秋那裏……」
「這個舊賬你已翻了數遍。」葉驚闌抬手揉了揉眉心。
各為其主的事兒,為了接近雲岫而來的他有着那些瑣碎的任務,分別來自元氏兩姊妹。
她們將他當做籠中鼠,他亦當她們是股掌之間跳舞的雀鳥。
他早已想好,不論最後誰勝誰負,到掙脫枷鎖之時,定是要先取得那人的信任……
他將護佑雲岫的重擔放到了蒙歌肩上,蒙歌幸不辱命,更何況還有一個鋪就了一條大道予雲岫的「情敵」呢。
而且曾停有一個愛財的「優點」,更是好辦多了。一旦有了着手處,一切都迎刃而解。
葉驚闌已是不願去回想盛京城裏那雜亂且無趣的日子了。
畢竟最後擔了罪責的是元清洄。
無論誰殺了誰,好像都無關緊要。
但有一點,他很確定,那便是析墨殺了季詢,析墨巧借巫蠱案,為紅顏知己寧瑟瑟盪清前路。只可惜,那人總在惦念着他的妻。
葉大人表示很苦惱。
他攬過雲岫的肩,軟聲哄着「以後夫人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事事唯夫人是從。」
「綾羅春,離人醉,陳情酒,金玉露,沉霞釀,啼綠酒,滄陵酒……」雲岫掰着手指數着這些酒名,「明日我便要見着它們,每種一小壇。」
葉驚闌兩指夾住了她的手指,「別人是酒中仙,你只能是酒中鬼。再過幾月予你這些名酒,每種一大缸如何?」
「適才某個人才說了事事唯我是從。」
葉驚闌笑說道「這樣拙劣的哄人話兒,雲姑娘竟然信了。」
雲岫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便由得他去了。
「最近凌城的梨花開得正好……」雲岫喃喃道。
「你可不是未嫁的女兒。」葉驚闌毫不留情地拆了她剛搭好的戲台子。
雲岫遙指橋下兩個牽着手沿路踩着月光而行的小姑娘,「我不是,她們是。」
「好,明日便去摘梨花,正好可以試試蒙絡的輕功有長進了沒。」
微風拂面,濕漉漉的月光碎在了湖面上。
雲岫輕聲說道「我想要為你釀一壇綾羅春,放在你的床頭,免去你那日日思夜夜想,年年那個盼喲!」
葉驚闌從袖袋中摸出了四個銅板兒,不多不少。
「這位手藝人,請笑納。」
雲岫蜷起手指,一彈,銅板兒彈進了湖水裏。
濺起了一朵小水花兒。
「莫里說,他們那裏的人會在許下願望時將銅錢丟入水中。」
葉驚闌拈起一枚銅錢,丟到橋下。
他虔誠地閉上雙眼,雙手合十。
等到他睜眼後,雲岫問道「你許了什麼願望?」
葉驚闌反問道「那你又許了什麼願望?」
「我希望能夠重來,我這一生與你無關。」
聽得這賭氣的話,葉驚闌捧起她的臉,在她的額頭上輕啄一口,「我啊,許下的願望便是無論是否有重新活一遍的機會,或者說下輩子,我都要和你遇見。不管有沒有結果,我還是想要和你相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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