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出來了?」晏詩道。
「你表現得那麼明顯,」穆王沉了沉眉眼。
「……」她白了他一眼。
「原來鋪墊了這麼久,就為了這個。」穆王沉吟道,「你感覺如何?沒事吧?」
晏詩搖搖頭,「還好。」
「只是這毒也太糙了些,許是砒霜。」
穆王眉頭一皺,「也好,他這下露出了狐狸尾巴,只要去查甜糕作坊,定能找到他的蹤跡。我這就派人去!」
「等等!」
「我也去!」
晏詩舔了舔嘴唇,眸中露出危險的光。
「等等!」
這下反倒是穆王叫住了她。
「對方既然是沖你來的,只怕還有後招。你去恐正中他們下懷。」
「既有如此,他們去就更不頂用了。」
穆王垂目擺首,「你在樂水中毒而後復出,十餘萬眾皆親眼得見,此時再行下毒,豈非自討沒趣?」
「我看,此毒試探為多,誘你前去才是真。」
「你若去了,不僅證明你果然如傳言那般百毒不侵,更是可引君入瓮。他們跟了一路,終於選定此處下手,必已準備萬全,你去實在不妥。」
「不是沒有道理……」晏詩駐足細思。
「可我憂心他們去會打草驚蛇,適得其反。」
穆王想了一想,逐漸展顏,「對方如此費勁周章誘你孤身前去,看來也是忌憚我這十萬大軍,不如你就佯作中毒,閉門不出,對方見你不至,看他打算如何?」
「我派人去作作樣子,將消息放出去。我們安枕高坐,靜觀其變。」
晏詩也不禁露出笑意,點點頭,鬆開了握住劍柄的手,「此計甚妙,」隨即又低低嘟囔一聲,「腹黑。」
穆王苦笑,也不答話,出艙門低低吩咐下去。
船行至夜間,此處江面寬闊,水流平緩,是以夤夜不停,順流航行下去。
深夜行船,又是一番景致。
然因要偽裝中毒之相,便未嘗於甲板現身,只得在艙中枯坐。
實是乏味,晏詩看見矮几上的琵琶,響起昨夜樂曲,心潮突至,抱起在艙中嘗試彈奏。
奈何不通音律,亦不熟琵琶,好好的一段旋律被她彈得碎如瓦礫,嘔啞嘲哳,令人不忍卒聽。
不知何時,就連還在甲板處徘徊守衛的士兵,都已不見蹤影。連她自己都覺此琵琶聲惱人至極,況他人乎?
不由面上一赧,只覺連這死物也在嘲笑自己,登時怒火橫生,對着這死物也抽了幾拍。惹得弦聲暴起,似人哭喊疼痛一般。
終知是己心不定,亦惜之名貴,沒敢下重手。這器身用玉之通透,直襯得環抱它的膚色也如玉,想想當日不知是放在何等樣的佳人玉臂中旋轉彈奏,那場景定是美不勝收,叫人忘卻前塵往事,俗世煩惱。
弦聲方絕,卻沒曾想,一陣優美樂聲從江岸上遙遙傳來,直入江心。
正是昨夜曲。
她聽得此聲節奏頓挫,氣口間歇,皆與昨夜相同,想來定是出自同一人。不由得大為驚喜,她此刻所在距離昨夜已超數十里,對方緣何也到此間?莫非是同路之人,天下竟有如此巧合麼?
若真是如此,不妨上船一敘,同行為伴,也不孤悶。若再能進一步,請他將這曲譜寫下,共她回頭找人彈奏,或自己習奏,終不失為一樁美事。
她剛想起手彈問,卻不忍打斷此曲。決意等候對方此曲終了再續問答也不遲。便安心坐下,靜下心來。
今夜的樂曲雖同昨夜,然速度卻比初聽時慢了許多,少了幾許輕快灑脫,多了幾分情誼綿長,曲調更顯優美婉轉。
似是知曉她的意圖,放慢了節奏,教她記得真切。
她亦能懂曲中深意,手按弦中,慢慢跟着對方走。
初時生澀不已,十調只能中一二。樂聲卻仍舊不焦不躁,綿延不絕,似來人娓娓道來,亦如一隻無形的手,輕輕牽引着她跟隨。
即便琵琶聲雜亂無章,樂聲卻始終柔和有力,穩而不亂,堅定帶着琵琶聲愈攀愈高。
待到後來,她已經能漸漸跟上節奏,雜音漸稀。即便錯漏,旋律已近,不能統一處,也可當做伴聲,彼此應和。
再到後來,旋律初成。船艙中響起的琵琶聲不再如蹣跚學步的孩童,多了一絲流暢,一番優雅。
深夜中聽聞,江心與山頭樂聲互為交融,遙相呼應。比起孤管單弦,合奏少了一抹清冷疏曠,多了一絲繾綣纏綿。
高潮回落,餘韻悠長,尾音裊裊,歸於寂靜。完整的一曲,她今夜終於聽到了。
果如她想像中的那般,絕世獨立,令人恍若乘風。聽完不禁心境澄明,不染塵埃。一時間心懷大開,晏詩立刻起手敘話,「謝謝你!」
「你真是太厲害了!」又忍不住再欣然彈道,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
「有機會的話,真想認識你。」她再添一句。仍舊喜不自勝,起身在艙里踱起步來。
琵琶聲響停許久,都未見回音。晏詩心道,恐這麼長而密集的邀約,對方定是被她搞糊塗了,聽不明白,許是不知如何回復。
不過許是心境開闊之故,她耐心格外好,莫名覺得對方定能聽懂,也必會回應。是故她亦不催,只靜默以待。
果然如她所料,片刻後回音響起,「對不起」三聲,對比先前的明快,此刻顯得有些低沉。
她默然地點頭,早有此料。江湖人講究相逢便是緣分,如萍水聚散,不問來路不問歸途。不沾染因果,不互相牽絆,極盡灑脫。她雖覺有些可惜,卻也能夠理解。
如此便息了邀對方上船同路的心思,如此一段同行的緣分,也極難得。遑論對方不想竟真能聽懂她心意,可堪稱知己!
也不知對方是何樣貌,連個印象也留不下來,晏詩心下不免生出一絲遺憾,想要上岸一會的念頭剛冒起,便被她掐滅。
許是天仙顯聖,如何執念求之?只余佳音在耳,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共賞同憶,豈不快哉?
如此想來,她揮散那些許悵然,回了一聲,「沒關係,晚安。」
今夜定然有個好夢。
然就在她艙門不遠處,穆王與船頭甲板上靜靜佇立。
目光投向遼遠漆黑的山嶺,眸色深深。
先前岸上聲音響起後不久,他就派了一小隊人馬上岸搜尋。
此人跟着船隊,已是可疑,今日又現下毒之事,他懷疑幕後操縱者,便就是這奏樂之人。
故而趁着對方同晏詩合奏之際,聲音不斷,遣人悄悄摸過去,是人是鬼,一問便知。
她心情正好,想來或許不同意如此,待查清真相,再告知於她也不遲。
這般想着,船舷出傳來腳步聲。
「王爺!」
穆王轉頭,示意侍衛輕聲。
待對方走近,「人沒帶來?」
那軍卒搖搖頭,指了指自己雙足。
只見上頭兩道豁口,左右各一,如大嘴裂開,直見皮肉,然皮膚卻全然不損。
「這是……」
「警告。」
當時他們摸到聲音源頭,還剩約莫二十丈時,對方合奏方畢。他們正欲近前,包圍靠近,便見前頭飛來數枚葉片,齊刷刷盯在足尖前的地上!
他們此番過來,連人都未見一面,自然不肯輕易罷手,仍欲再進,腳下便多了這些裂口。
明顯對方不欲傷人,然倘若再進,便要見血了。
當時正猶豫間,一物疾射而來,速度奇快,令他們猝不及防!
本以為要受傷,卻見砸在人身上蓬地散開,原是一團雪。
當中一片葉子悠悠落下。
當頭的接住一看,上頭似乎有字。
加之船上聲停已久,對方回了數聲,已然遠離,他們這才掉頭返回。現在那枚有字的葉片正靜靜躺在穆王的手上。
轉身向火,只見上頭字體秀麗卻自帶鋒芒,想是用刀鋒寫成,筆劃清晰卻不透紙背,僅有七個字:
「孟收降將以抗汝。」
他凝眉深鎖,知曉這七字所言之深意,心中瞭然。「可曾看見那人模樣?」
屬下愧疚地仍是搖頭。
穆王點點頭,目光遠投茫茫山嶺,沒再多言,揮手命人退下。
眼神回到手中葉片,氣定神閒,薄唇輕吐。
「清逸有餘,而雄偉不足耳。」葉片在穆王手中化為碎末。
艙裏頭的某人心事盡去,一夜無夢好眠,自是不知外頭竟發生了如此多的事,足足睡到三更才起。
靠岸小憩間,照樣有東西送來。
她謹慎遍嘗,卻不復有毒。
許是對方試探察覺無用,便不再從此處下手。
不過令她好生奇怪的是,既然下毒無用,緣何還要送來?難道不是同一個人?
她捉摸不透,索性懶得去想。嬴舒城人影不見,估計在忙。百無聊賴間,她竟有些期盼夜晚的來臨。
可轉念一想,她們日夜行船,皆有人輪流替換,難道那人也日夜兼程不成?
要是船上有個會音律的就好了,將曲譜記下。不然,上岸找個樂師?這窮鄉僻壤的,只怕也難。
且更重要的是,今夜那人當是未必再出現了。
通常關係走到拒絕這一步,原本心照不宣的默契亦不復存在。
人既不在,此曲想來不復聽聞,罷了罷了,她提早撥了一聲艙壁旁的琵琶,在暮色未落之時,弦聲錚然作響。
然天色將暮,鳥語人聲皆嘈雜之中,依稀有一聲回應遙遙傳來。
音調並不明確,似是隨意一吹,並無語義,只是單純作為回應。
不啻於一語:「我在。」
她驚喜奔出艙門,來到甲板處,面沖聲音來源方向,舉臂高揮,對方或許看得見,或許看不見,她只管自己暢快,揮了揮,又揮了揮。
北風從側後吹來,長發於臉龐邊獵獵揚起,與衫袖齊舞。
猶不盡興,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哎……」
一時多少人向此處看來,她表情微羞,沖被自己驚擾到的旅人客商,還有四周船上軍士笑着致意。
可惜山嶺間卻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徑自沉默。
兩日以聲交談,她也漸漸感知到對方性格,斷不欲惹人注目的。方才能予她一聲已是難得。
是故她也不餒,只待夜間來臨。
今夜雲又薄了些,月近十五,淡黃色的清輝時不時能從縫隙中灑下來,漸滿銀盤隱隱可見,雪早在今晨就已經停了。
知道對方在,晏詩早早用過了晚餐,抱着琵琶來到甲板,望月等待。
夜色漸濃江岸處仍未有任何聲息。她屢次想動手出聲,卻又幾番放下,好似知曉對方存在,便總也不好主動一般。
意外的寧靜一直持續到月近中天,她終於按捺不住,開始懷疑對方是不是已經不在,或者有所不便?抑或者,先前乃是鳥語紛擾,她聽岔了。
雜念初升便被她迅速壓下,深深呼吸一口濕漉漉,冰冰涼的江風,着手輕放,起調彈弦,奏起前兩夜聽聞的曲子來。
豈料她弦聲剛起,管樂便至,好似始終等待着她。
晏詩微微挑眉看去,又將注意力拉了回來,專注在指尖。
音律她記得不太熟,生澀不定處,依舊是管樂穩穩托住了弦聲,將她帶起。待她熟稔之處,管樂又不動聲色弱了下去。
二聲一在水,一在山,兩兩交纏,相輔而成,比昨夜更得合奏之意。
一曲終了,船上的人尚自回味,而重重密林之中,聲停指咽之處,有兩下鼓掌聲突兀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