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元年的春雨,一連下了兩個月。
積水渥爛了牆根,苔痕一直爬到窗沿。
宋矜坐在窗內研墨,這墨條成色不好,她磨了好久,才拿筆蘸墨作畫。她慣來作畫不快,等到描畫出一小半來,外頭的天色也暗了。
雨天黑得早,宋矜習以為常,收了畫具去側間熬藥。
她抽開屜子,裏面包着一大把曬乾的藥渣。將藥渣攢在一起,也只能夠再熬上一碗藥,母親的病情卻沒有半分好轉。
宋矜嘆了口氣。
她上次寄售在畫樓里的畫,還沒有賣出去,新的藥錢自然也沒有着落。
倒出藥汁,宋矜穿過逼仄荒破的小院,進了正屋,繞入側間。
窗戶緊閉,房間晦暗。唯有床前帳子上掛着的風箏是明亮的,那是一隻藍喙紅翎的燕子,春日裏垂髫女童最愛的款式。
臥在被褥中的婦人病得悄無聲息,在噩夢中蹙緊了眉。
宋矜走過去,將藥碗放下,伸手握住婦人的手,輕聲喚了兩句,「母親,母親。」
婦人一下子驚悸醒來。
她灰敗的臉做不出表情,渾濁的眸子滿是驚恐,摸着宋矜的手喃喃,「怎麼手這樣冷……」
宋矜搖了搖頭,餵謝夫人喝藥。
謝夫人眸色黯淡,瞧着宋矜手上的燙傷、劃傷、墨漬。過了一會兒,她很輕聲說道:「沅娘,和何鏤這樁婚事,應下倒也好。」
倒也好?宋矜微微一怔。
怕是母親自覺時日無多,又覺得過不了多久,弟弟也會和父親兄長一樣死在牢裏,想給她找一個落腳的位置。
可何鏤關押着父兄,令父兄不明不白死在牢裏。
宋矜只是搖頭。
她將空藥碗放下,又學着蔡嬤嬤照顧自己,一下一下按摩謝夫人的胳膊、肩背。
以往她時常生病,換季的時候總有幾天昏昏沉沉,不得不一趟就是好幾天。睡得久了,不僅頭疼意識混沌,還會渾身酸痛無力。
但今年倒還沒病倒過。
「你弟弟我是不奢望能活着出來了……」趙夫人哽咽了一下,慢慢說,「沅娘,你聽話,我只有你了。」
沒有父兄支應,擔着罪臣之女的身份,一個女子落不到什麼好去處。
家道中落,流落到煙花巷的大家閨秀比比皆是。
宋矜沒有點頭。
她規矩地坐在趙夫人跟前,換了只胳膊,繼續給她揉按,只道:「等母親病好了,我們便去城外踏青,拿風箏將病氣放走,再尋個營生做小生意。」
趙夫人皺了皺眉,想要再勸。
「母親從前不是幫着舅父管過花果鋪子麼,沿街賣花或是果子飲,生意都很好。」宋矜低眉,揉按的力氣漸漸小了些。
趙夫人看向宋矜,女郎生得清瘦蒼白,病弱得風一吹都能倒。
饒是趙夫人出身富貴,也知道這事不容易。別說風吹雨淋地沿街叫賣,就是賣果子飲,怕也是忙得一天腳不沾地。
她的女兒病得終日怏怏,吃不了那樣的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趙夫人狠了心,不肯宋矜賭這個氣,只道,「你若是怨,就當不認我這個母親。」
說完,趙氏就別過頭不看她,只默默流淚。
宋矜也沉默着,她心口堵着口氣,倒不是因為母親,只是怎麼也無法順開。
外頭風雨更盛,吹得破爛的窗框好像隨時就會散掉,吱呀亂叫。
再不點燈,房間內就要徹底黑了。
宋矜起身,摩挲着找火石。她不太會用這個,也怕亂竄的火星子,弄了一會還沒弄好,就聽到身後的趙夫人道:「你伯母前日來了趟,說是族裏要收回房產,要將我們趕出去。」
火花噗呲一下亮起,燈火跳出來。
宋矜心口那股氣仿佛化為實質,成了一塊巨石,砸了下去。
父兄幼弟入獄的時候,他們沒有上門。父兄蒙冤而死,他們也沒有上門。母親病倒,她求到門口被趕出來,說分了家就無半分瓜葛!
如今,何鏤逼她出嫁博名聲,這些族人倒是急不可耐地上門落井下石來了。
「何鏤到底有頭有臉,總比那些族人要好些。」趙夫人嗓音幽幽。
宋矜站在一盞孤燈前,沉默了會。
然後,她去牆角翻出一隻破了的燈籠,拿燈點亮了,就提着燈籠往外走,「阿娘,等蔡嬤嬤伺候你吃過飯,就早些睡。」
風雨太大了,宋矜先拿紙糊好燈籠,這才撐傘出門,上了馬車。
雨夜潮濕,馬車聲轆轆,暢行無阻地轉入城中顯貴雲集的坊間。宋矜撐着一柄竹傘,走在高檐下,冷得有些不受控制地哆嗦。
父親昔日的友人同僚,能求的全都求過了。
但事到如今,她能求的只有次輔章永怡。
兩個月前,章永怡的學生謝斂剛剛外調回京,任禮部的給事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彈劾她的父親。但又偏偏,章永怡和父親十幾年前,是關係極好的友人。
她腦子裏亂做一團,雖然明知道物是人非,還是一鼓作氣走到了章家門前。
門掩着,旁邊停了輛樸素馬車。倒是門房還亮着燈,裏間有咕嘟咕嘟的煮茶聲,門房瞧見了宋矜,似乎打量了片刻,慢悠悠走出來,「小娘子……這是?」
對方居高臨下,宋矜沉默,從袖中取出信。
門房覷了一眼信,面色微微變了些,說道:「雨大,小娘子進來吃口熱茶吧。」說着,他替宋矜接過傘,語氣還是謹慎,「老爺正在會客,這信我遞進去,看看怎麼說。」
宋矜知道自己來得不合時宜,只是點頭。
接過信,門房匆匆走了。
這裏沒有多餘的人,只有一盞爐子燒得旺,水聲盈沸。
宋矜冷得厲害,她呆坐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小心往前挪了挪,將裙擺鋪開,從帷帽里伸出手想烤一烤,外頭就再度響起匆匆的腳步聲。
門房撩簾而來,宋矜無聲縮回手。
「宋娘子,您還是請回吧。」對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訕訕取出信,表情古怪,「老爺讓我轉告您一句話,說先大人早給您定了樁婚事,這婚事自然輪不到何大人,不必擔心。」
她愣了一下,「婚事?」
宋矜活了十來年,還是頭一次聽說,自己有位未婚夫。
門房表情更古怪了,「是刑部侍郎謝大人。」
宋矜這回如墜夢裏,半晌回不過來神。吏部侍郎、謝大人,這不就是因為彈劾父親,如今聲名煊赫的謝斂麼。
夜雨聲聲,風喧霧起。
宋矜幾乎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問。
最終,她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想見一見章大人。」
其一,章永怡和父親斷交多年,這些年儼然是針鋒相對的政敵,便是真有婚約他又如何知道?
其二,謝斂和何鏤一樣,都是害死父親的人,她斷然不嫁。
「宋娘子,您這不是為難小的嗎。」門房取下蓑衣,倒了茶水晾着,「這大晚上的,您若是見了我們老爺,指不定傳出什麼古怪的傳言來。」
宋矜想說點什麼,但她知道他說得對。
「這玉珏,是訂婚物件。」門房把玉珏和信件一起推過來,熄了爐子,打了個呵欠,「老爺憐惜奴婢年老,值不了夜,這就要熄燈了,宋娘子請吧。」
爐水安靜下來,只雨聲嘈雜。
宋矜目光落在那方玉珏上,沒有伸手拿。
她若是當真嫁了何鏤,宋家就真成了閹黨同黨,不必查清案子,髒水就已經洗不掉了。可若是謝含之,那又和何鏤有什麼分別。
她來這裏,不是為了嫁給誰,是想活下去為父兄正名。
門房收着物件,忽然朝着廊窗看了眼。
恰芭蕉聲清脆,宋矜鬼使神差,抬起臉朝窗外望去。燈火微弱明滅,廊邊湘妃竹簾被風雨打起,半隱半露出青年清癯冷厲的眉眼。
廣袖冷濕,一肩夜雨。
門房拿起燈籠,也意外,連聲道:「謝大人,怎麼不着人替您提盞燈。」
宋矜心頭一驚,十分意外。
眼前的人極樸素,身上靛藍細麻直裰洗得有些泛白,腕骨瘦得鋒利。唯有肩頭的斗篷尚算華貴,卻也看得出來,有些年成了。
實在不像傳聞中言辭刻薄、冷血寡恩的謝斂。
又不知道他在廊窗前站了多久,她的身份,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宋矜一時之間,忍耐着心中厭惡與憤怒,垂眼避開目光。
腳步聲漸近,青年在她身前投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宋矜屏息。
對方腳步微頓,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如有實質,宋矜忍耐着,又往後退了一步。在緘默中,門房的目光在兩人之間睃巡,遲疑着道:「宋娘子,夜深了,莫要叫家裏人擔心。」
京都姓宋的人家多,但和謝斂有關的,卻只有那麼一家。
宋矜是不想走的,但是……
章永怡想不見她,並沒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身前的青年目光陡然凝重了幾分,整袖的手頓住,竟然淡聲道:「老師正在檢閱世兄世妹的文章,想來不差你這一會。」
他語氣像是尋常寒暄,後半句話是對門房說的,「帶她進去。」
宋矜不敢置信。
她下意識抬臉,朝謝斂看過去。
青年生得極高,居高臨下撞到她的目光,晦暗眸色有一霎波動。隨即,他便牽起細麻衣擺,自己撐開傘,側身朝着雨幕里走去了。
宋矜終於察覺出不對來。
被天子重臣青眼有加的謝斂,作風也未免……過於清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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