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矯情人齊聚大觀園

    《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帶着寶玉以及一眾女眷並劉姥姥一起逛大觀園，走過了瀟湘館、秋爽齋、蘅蕪苑等地，那這場遊園還沒有結束，於是第四十一回曹雪芹繼續帶着我們一起領略這座省親別墅，這一回的回目名叫「攏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按照慣例我們還是將其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叫「矯情人齊聚大觀園」，第二部分叫「劉姥姥醉臥怡紅院」，先看第一部分「矯情人齊聚大觀園」。

    第四十回的最後我們埋了一個小伏筆就是黛玉接酒令偶然間把自己給暴露了，這件事我們暫且放到第四十二回再說，那是薛寶釵和林黛玉的戲份。那這第四十一回講的什麼呀？其實重點就講了兩件事「櫳翠庵品茶」和「劉姥姥迷路」。櫳翠庵是大觀園裏的一處寺廟，金陵十二釵之一的小尼姑妙玉在這裏帶髮修行。賈母一行人吃過茶就帶劉姥姥來到了櫳翠庵，妙玉忙接了進去。

    那為什麼我把這一回的題目叫做「矯情人齊聚大觀園」呢，那是因為到了櫳翠庵本身就是個矯情的地方，各種矯情人又是悉數登場，這頭一號就是大家長「賈母」。有人可能會問了「賈母這麼慈祥的老太太連劉姥姥這個鄉下人都不嫌棄怎麼會矯情呢？」別急往下看就知道了。因為大家剛才都喝了酒吃了肉，酒肉在廟裏都犯忌諱，而且廟裏還有菩薩，怕沖了罪過，所以賈母就讓妙玉將好茶拿來，吃一杯就去了。那我們不妨來看一看妙玉泡茶這一段，可謂是講究至極。

    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雖然對於品茶我們可能是門外漢，但一個成窯，一個蓋碗也能凸顯其講究。所謂的成窯其實就是「成化窯」，它是指大明成化年間景德鎮官窯廠燒制的宮廷用瓷器；再說這「五彩製法」，就是在前代青花瓷的燒制方法中，再加上彩繪，將青花和彩繪完美結合，形成變化又統一的藝術效果。其燒制出的瓷器製品，五色絢爛，花紋多樣，又上下鬥合，製作技藝精巧。《博物要覽》更是直接讚美說：「成窯上品，無過五彩」。僅僅是這樣一個小茶杯就已經價值連城了。

    既然茶具都是官窯的裏邊茶也自然不會差賈母一定會一飲而盡吧，才不是呢，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看見了吧，這賈母可就開始矯情上了，若換做劉姥姥早都開始牛飲了。賈母不喝六安茶的原因我分析有兩個，第一賈母是北方人，北方人喜紅茶而不喜綠茶，偏生這六安茶是綠茶所以賈母不喜歡；第二，賈母等人剛吃了酒肉，如若喝綠茶對身體非常不好容易導致腹瀉。這裏說文雅點是貴族人家生活精緻，說粗俗點可不就是矯情嗎。那面對賈母的刁難妙玉該如何應對呢？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老君眉根據最新的研究認為這種茶就是武夷山的名叢茶，是烏龍茶的一種。聽完賈母就接了。

    第一關算是過了，接着賈母又問是什麼水。茶都是好茶了還問人家是什麼水你說矯情不矯情，妙玉聽聞也是絲毫不慌，笑回：「這是舊年蠲的雨水。」過去沒有自來水，人們接雨水或者露水用來泡茶，叫「無根之水」。內個時候大氣污染沒有現在這麼嚴重，也沒有什麼所謂的酸雨現象，雨水還是比較乾淨的用來泡茶正合適。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着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到：「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劉姥姥和賈母是不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賈母吃茶是問東問西，劉姥姥是一飲而盡，鄉下人吃茶那僅僅是為了解渴，哪懂得品茶的道理呀，這不就更加映襯出賈母的矯情了嗎。

    說完了賈母第二位矯情之人是誰呢？她就是櫳翠庵的主人——小尼姑妙玉。將眾人安頓好之後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飺茶吃。這裏並沒你的。」那麼多人來遊園為什麼妙玉單單只叫了寶釵和黛玉出來呢？這就是妙玉第一處矯情的地方「交友潔癖」，妙玉認為寶釵和黛玉同自己是一類人，其實就兩個字「才情」，釵黛自不必說，那妙玉前文也介紹過了出身不凡，奈何卻被這修行束縛住了，她何嘗不想同釵黛一樣擁有自由之身，過神仙似的日子，所以跟釵黛妙玉是能夠共情的，也有一分羨慕在其中。

    妙玉還有第二處矯情就是「物品潔癖」。道婆收了上麵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她嫌髒不要了。官窯的茶杯只因劉姥姥這個鄉下人用了一下妙玉居然要扔掉，可見在妙玉心中她始終認為劉姥姥是髒的，是不能融入她的世界裏的。可這又是多麼的諷刺啊，妙玉是個小尼姑，本應該是看破紅塵無欲無求，可她心中卻依舊將人分成三六九等，豈不是天大的諷刺。這裏其實作者也用了一個對比，將寶玉和妙玉進行了對比，寶玉心裏懂人情，而妙玉心裏只有自我。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她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你要給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裏和她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其實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向來主張人人平等，他會把鏡頭聚焦在劉姥姥身上，也會給丫鬟展現自我的機會，他沒有上帝視角，僅僅用一個普通人的目光評述每一個人。妙玉嫌棄劉姥姥髒，寶玉就用人性的關懷將這杯子送給劉姥姥幫助其度日，所以寶玉才有了「情不情」的別號，儘管他也不喜歡劉姥姥這樣的婆子，但他內心始終有對於平凡生活的關注，用一句俗話來講就是「接地氣」，這是他和妙玉的不同。

    那我們再來說妙玉的第三處矯情「用度講究」。外邊人吃茶的用具已然夠規格了吧，而妙玉為釵黛準備的茶杯則更加氣派。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着「瓣爮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着「點犀盉」。妙玉斟了一盉與黛玉。這兩個杯子又是大有來頭，寶釵用的叫「瓣爮斝」，這隻杯子是晉代王愷收藏的，這位王愷也是大有來頭《世說新語》裏收錄着他的故事，他是皇親國戚，一代巨富，最著名的事跡便是與石崇鬥富。這還沒完，後邊還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蘇軾不必說，一代大文豪，有了這兩位的加持這杯子可以說就是無價了；黛玉用的叫「點犀盉」，雖然文中未提其價值，但從材質分析應該是犀角做的，犀角類似於象牙無需任何人來加持本身就已經價值不菲了。

    本來妙玉只叫了寶釵和黛玉奈何寶玉這個無事忙偏要來湊趣兒，妙玉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這裏我們就要摳字眼兒了，妙玉給釵黛的杯子前邊可沒有寫是自己日常吃茶的，偏偏到了寶玉這裏妙玉拿了一個自己用過的杯子，從這一點我們能感受到妙玉其實對寶玉也是暗生情愫的，但她的這份情愫也只能藏在這小小的心思當中絕不能表露出來，畢竟她是個出家人。那這份情愫寶玉是否知道呢？我猜寶玉一定知道，但此時的寶玉已經明白他今生只能要一人的眼淚，這個人就是黛玉，對於妙玉的情愫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但寶玉如果直接拒絕定會傷了妙玉的心和自尊，怎麼辦呢？

    只見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她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這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下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得了。」妙玉笑道：「你雖吃得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

    寶玉是不是很聰明，他居然說那個綠玉斗是俗物，其實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不就是「我不能用那個」，既然妙玉對寶玉本身就有情愫在心中加之這綠玉斗又是自己日常使用的必然也是珍品，但寶玉的解釋是所有的金銀珠寶到了這櫳翠庵可不就都成了俗物了，這話拒絕妙玉好意的同時也給足了妙玉面子，保護了其高傲的自尊心，這裏我們就已經能感受到寶玉對於情感的專一了，儘管他依舊關注着每一個紅樓女兒，但那僅僅只是一種對於美好的呵護絕不是情感的注入，所以黛玉也就再也沒有同他吵過架，兩個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如果僅僅只是喝茶的用具講究那也罷了，此刻就連泡茶的水都與外邊的不同。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着寶釵走了出來。看到了吧，黛玉多麼清高自傲的一個人到了妙玉這裏竟也成了俗人。遙想當年黛玉初進賈府不也是矯情至極，周瑞家的送宮花她不也是沒好氣地將人數落了一通，反觀到了妙玉這裏黛玉倒成了無知少女了，從這裏我們也能明白黛玉的矯情和妙玉絕不是一個等級，雖然我們在妙玉身上能夠看到黛玉的影子，但妙玉太過自我，心裏容不下任何人。

    那我們不禁又要問一句：「曹雪芹為什麼要塑造妙玉這樣一號人物呢？」其實曹雪芹是想要讓我們讀者看到人的多面性，同時也是在勸解我們千萬不要「自命不凡」，看看妙玉的判詞我們就能明白「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妙玉心中所盼望的清白真的達到了嗎？作為一個出家人本該是四大皆空，看透凡塵，可妙玉卻依舊將人分成三六九等，勢利地對待不同的人，所謂的「空」也是假的。只是可憐妙玉清高了一輩子最終還是深陷泥沼中被強盜玷污了清白，所以「淨」與「髒」也都是相對的，可能到死妙玉都不明白這一點。

    黛玉和寶釵吃完茶就匆匆離去了，因為她們倆都不喜歡妙玉，黛玉是覺得不屑一顧，你說我是俗人你又能清高到哪裏，而寶釵是覺得沒有必要，她壓根也沒覺得自己會和這個小尼姑有任何交集。只有寶玉臨走前說了這樣一句話「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他可能不認同妙玉的潔癖和矯情，但他卻尊重妙玉的個性和自我，這就是寶玉厲害的地方，他對所有美好都有很強的共情能力，這或許也是他的使命吧。

    櫳翠庵品茶的故事我們暫且說到這裏，接下來又是劉姥姥的戲份了，喝醉的劉姥姥居然迷路了，她誤打誤撞地會走到哪裏呢？欲知後事如何，且看第二部分「劉姥姥醉臥怡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