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黎羚覺得,金靜堯一定比她更加緊張。
她剛剛發現了他的秘密。
這位金大導演,不單單是不喜歡跟人產生肢體接觸,他甚至都不怎麼敢摸她的臉。
可想而知,幫別人催吐,應該更加會讓他噁心得受不了吧。
這樣想着,黎羚忍不住安慰對方:「沒事的,導演,不行你還是戴手套吧。」
金靜堯冷漠地說:「管好你自己。」
黎羚眨了眨眼:「導演,那我可不可以問您一個問題」
她想要問他,既然如此厭惡肢體接觸,為什麼還要親自出演這部電影。
金靜堯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說:「不可以。」
他轉身走了。
黎羚:「」
行。
不問就不問,她熱愛工作,將劇本又讀了一遍。
周竟有病,任何人都知道。
但他的病究竟嚴重到了什麼程度,或許只有拍完這場戲,才能給黎羚帶來親身體會。
在扮演玩偶熊的這段時間裏,周竟是如此沉默、卑微,對阿玲予取予求。哪怕她將他的家、他的生活都搞得一團糟,他還是無底線地縱容着她。
相比之下,阿玲似乎才是那個更惡劣的人。她死氣沉沉,卻又肆無忌憚。
為什麼她會想要在周竟的浴室里淹死自己,是真的心存死志,還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向對方示威,直到黎羚沉進浴缸里,也沒有得到很確切的答案。
也許她是太害怕了,才會不斷地索取、不斷地向他施加情感暴力,用最醜陋的方式,來彰顯自己對於周竟的權力。
一種被愛的特權。
無論如何,黎羚很難理解這樣的做法。
明明是愛的,卻選擇去傷害。明明想要挽留,卻偏偏將對方推開。
很病態。
她和周竟一樣,都很病態。
阿玲趴在浴缸邊,抬起頭,上下打量着脫下了玩偶服的年輕男人。
「你終於敢見我了。」她用一種嘶啞而甜蜜的嗓音說。
她等着看對方向自己搖尾乞憐,或者變得暴跳如雷。她迫不及待要撕裂他的平靜,欣賞他的醜態。
她很快就失望了。
周竟甚至沒有罵她一句,他拿來毛巾,彎下腰幫她擦臉。
動作溫馴,一如既往。
他的目光宛如一潭死水。而那一潭水,曾經悄無聲息地淹沒她的臉,堵住她的呼吸,深深地壓進肺部
阿玲「啪」地一聲打開他的手,又猛烈地咳嗽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露出慘白的笑容。
「忘了告訴你,我偷吃了你的安眠藥。」她用一種虛弱而惡毒的語氣說,「不過,周竟,你為什麼要把安眠藥藏在柜子裏呢?」
因為她的動作,毛巾掉在了地上。
年輕男人十分平靜地將它撿了起來、仔細地疊好,放到了一邊。
隨着,他又站起身。
攝影機的鏡頭慢慢地從中景推到特寫。
黎羚知道對方接下來的動作是什麼,還是克制不住地胃部收緊。這種戲很難事先排練,她不知道他會怎麼演。
而金靜堯,顯然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他竟然絲毫沒有因為接下來的肢體接觸,而流露出絲毫的緊張。
他向她逼近。巨大的影子被投到了牆面上,仿佛一個帝國大廈式的長鏡頭,緩慢,篤定,不容置疑。
她覺得自己也被他的影子籠罩了起來,或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攫住她。
年輕男人沒什麼溫度地看着她。
他用拇指和食指,扣住黎羚的下頜,另一隻手則不容抵抗地撬開她的兩片唇。
溫熱的口腔,幾乎是無意識地叼住了他的手指,像一隻脆弱的珍珠蚌被打開。
「唔」
儘管事先已經有心理準備,黎羚的眼眶還是立刻就紅了,生理性的眼淚湧上來,一半是表演,一半則是本能的反抗,她用牙齒頂他、抓他的手,將身體當作武器。
這太微不足道,立刻就被對方按住。
冰冷的手指像一把鈎子,深深刺進她的血肉里。他按着她的舌根,一點點地壓下去。
鉗制她的另一隻手,則如鞭子後的甜蜜糖果,緩慢地撫摸她的臉頰和脖子,將她的頭髮撥到耳後。
他一直在看她。
直到她彎下腰,用力地咳嗽,將藥片全部都吐了出來。
他的手仍在撫摸着她的後頸。
微涼的掌心摩挲過皮膚,帶着刺痛的甘美和溫柔。
-
副導演一喊「卡」,這隻手就從她身上移開了。
黎羚卻還在盯着它看。
導演拍這場戲的時候,竟然真的沒有戴手套。
不過,可能他也覺得很難受,所以一喊卡就去洗手了。
黎羚其實也想去漱口,但是沒什麼力氣。這場戲對她的消耗更大。
她還是維持着原本的姿勢,趴在浴缸上一動不動,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一隻盛滿水的杯子,突然被遞到了自己面前。
黎羚感激地抬起頭,看到金大導演沒什麼表情地看着自己:「漱口。」
?
太陽從西邊出來是吧。
沒想到啊,孩子長大了,懂得孝敬長輩了。
黎羚感動地接過杯子。
剛一伸手就差點被孝死了。
好燙。這水得有九十度了吧。
黎羚:「」
「導演,一般人可能不會用開水漱口。」她心情複雜地提醒對方。
金靜堯瞥她一眼:「消毒。」
黎羚:「」
死豬才不怕開水燙,這邊建議您先給自己消消毒哈。
她這麼想着,餘光突然瞥見了對方垂下的手。
這隻手蒼白、有力,指節修長。
指節處卻多出了幾道細小的擦傷,和隱約可見的齒痕。
就像大理石雕像上的鮮艷唇印,冷淡而曖昧。
黎羚愣了一下:「導演,你的手」
金靜堯說:「狗咬的。」
翻譯:黎羚拍戲咬的。
黎羚突然覺得,金靜堯沒殺了自己,還這麼有禮貌地給她倒水,也算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了。
她沉默良久,心情更加複雜地問:「保險公司能報銷狂犬疫苗嗎?」
金靜堯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她一會兒,起身去看監視器了。
黎羚找了杯涼水漱完口,默默地跟了上去。
此時一群人正圍在監視器前大肆讚頌導演的演技。
副導演說:「導演功力不減當年,我女兒看了肯定能嚇哭。」
攝影師:「你女兒都快二十了」
另一個人嘖嘖道:「別說二十,八十歲的人看了這麼變態的演技都要嚇哭。」
導演突然從身後出現。
幾位彪形大漢也差一點嚇哭了。
黎羚好奇地湊上前,發現在監視器里,這個畫面的視覺衝擊力的確相當之震撼。
逼近的鏡頭放大了那種生理性的痛覺。發紅的眼眶,慘白的面容。被撐開的唇角,被捏住的頜骨。
她看起來真的很疼。
但其實在拍這場戲的時候,黎羚沒有那麼疼。
金靜堯的動作相當之克制。在最開始的生理不適之後,她更多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種心理上的壓制。
她本來也以為對方會是假戲真做的類型,靠施加疼痛、將演員當成工具,從她身上榨取真實的反應。
然而他對於分鏡有着嚴格的事先設計和掌控,拍攝時也會精確地配合角度和鏡頭。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不用靠折磨她來得到。
就像最天才的魔術師,從來不會真的在舞台上將女搭檔切開兩半。
不過這樣說來,好像也顯得這個人更加可怕了。
金靜堯完全掌控了這場戲的節奏,以至於某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會被他的目光殺死。
他如此冷靜地看着她。像在為她施刑,也像在她受洗。
他將看不見的十字架塞進她的咽喉里。
他在執行一場溫柔的絞殺。
而那種恐懼與戰慄,直到現在,還像某種毒素,隱秘地流淌在黎羚的血液里。
「可惡。」她低頭給9787532754335發消息,「被他裝到了。」
9787532754335好像24小時手機不離身,迅速地發來一個問號。
她面無表情地打字:「跟我一起對戲的演員[大哭]他演技也太好了吧[大哭]我輸了,我又輸了[大哭]」
9787532754335:「。」
黎羚:「我們今天第一天對戲,他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氣死我了,他怎麼這麼會演,以後我要多多向他學習[大哭]不恥下問[大哭]」
9787532754335沉默片刻,發來一段百科注釋:「不恥下問,指不認為向地位、學問不如自己的人請教是恥辱。」
黎羚:?
「你應該用不懼上問。」對方解釋。
黎羚:「」
「你家孩子在讀小學是吧。」她悻悻地說。
9787532754335沉默片刻,又發來一個問號。
黎羚悲傷地說:「算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勝負欲太強了。你不懂的,女人就是要力爭上遊。」
9787532754335:「不會。」
9787532754335:「你很可愛。」
?
世界天旋地轉。
方方正正的漢字突然變成了五光十色的大煙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黎羚足足看了屏幕五分鐘,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心跳突然會變快。
副導演冷不丁地說:「黎老師,看誰消息呢這麼開心?」
「不會是男朋友吧?」另一個人開玩笑道。
黎羚抬起頭。
她恰好撞進了金靜堯的視線。
他的眉心和嘴角都往下壓了幾分。
或許是錯覺,她突然覺得這個人看起來有些緊張。
-
一個工作人員過來說:「導演,麥老師找您。」
金靜堯面無表情地起身去接電話了。
「點啊,金導。」麥鴻誠在電話那邊得意洋洋地說,「聽講你今日同女演員有好激烈的對手戲呢,你還好吧,要不要幫你叫白車(救護車)?」
平時還好,麥大製片人心情一得意,就會冒出粵語口音。
金靜堯說:「沒死。」
麥鴻誠:「哇,那是拍得好順利咯」
「你很閒嗎,找個班上吧。」
金靜堯直接將電話給掛了。
電話那邊的麥鴻誠:「」
金靜堯沒有立刻回到片場,而是去了一趟洗手間,又擰開了水龍頭。
嘩啦啦的水聲里,他回憶剛剛結束的這場戲。
的確很順利,甚至比他想像中更加順利。
也許要感謝黎羚在片場給他上的「課」,也可能在早以前,他已經十分確信:別人都不可以,只有她是不同的。
否則他不會來找她拍電影。
正如周竟有病,阿玲就是他的藥。唯一的藥。
但他並不打算告訴她這件事。
金靜堯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她說要教他怎麼演戲,那就繼續教下去吧。
早晨在無人的片場,他其實很想問她,是不是只要對手戲的演員有問題,她都會這樣無私地提供幫助。除了他之外,她還幫過誰。
但只要不問,就不會聽到不想要的答案。
只要扮演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她就會繼續擋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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