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以為自己會喝了孟婆湯後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再重新投胎到襁褓中,便什麼都不會記得了。誰知一睜眼,卻是自己二十一歲那年,碧柳如絲的暮春時節。
她起了一個大早,身着一襲紅衣紅裙,頭插金花,薄施脂粉,更顯得面色含春,氣度高華,容顏不俗。而這一身喜慶的打扮,只為盼個好彩頭。
上一世便是在今日林如海高中探花。從此官場得意直至成為封疆大吏,原本以為自此林家門楣再起,前程似錦,誰知林如海官場得意卻天不假年,最後落得家破人亡。
賈敏重生了,這一世她的宿命似乎並沒有改變。重生的第一天便是林如海金榜題名之日。
闔府上下的管事丫鬟婆子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全是上輩子熟識那些人,如今個個臉上神色緊張,都等着老爺殿試的音信。只賈敏神色淡然,既然人物景象一個沒變,只怕林如海今日必是欽點探花郎了。
上一世親見太多齷蹉,如今那些忠的奸的一個個在眼前晃動,誰不是表現得忠心耿耿?誰能看穿這些人內里包藏禍心?偏生騰不出手來料理,賈敏也只得摁下心中膈應先慶賀眼前這樁喜事。
想到這裏,賈敏吩咐道:「春蘭,大紅尺頭並金銀錁子,各色果子糕點並紅封都準備好了嗎?」
「回太太,都備下了,只是奴婢都緊張得手心冒汗了,太太怎麼氣定神閒的。不愧是太太見過世面,也是深信老爺才學必能高中,竟這樣泰然。」名喚春蘭的一等丫頭一面說,一面捧上一杯茶遞給賈敏。
賈敏抬頭看了一眼春蘭,生得柳眉俊眼,顏色不俗。春蘭原是賈母選定了從小跟着賈敏,從榮國府帶來的陪家丫頭。上輩子在林如海高中之後收了通房,後來升為姨娘,不過一輩子無所出。只怕此刻她心中正做着半個主子的美夢,難怪比自己這個正室還緊張。
上輩子賈敏對母親那套治家理論深信不疑。什麼傳宗接代開枝散葉,什麼男人總是要三妻四妾,與其外面找去,不如提拔身邊人又乾淨又彈壓得住。結果林如海原本並不好色,對自己也喜愛,反倒自己為了顯得賢惠張羅了一屋子姬妾,卻是個個無所出,反倒自己把好好一個夫君往外推。
再來一輩子,她是無論如何不肯給自己添堵了。
賈敏略抿了一口茶,仍舊遞迴給春蘭,笑着說:「我便是緊張十分,也不能幫老爺提升半個名次,我緊張又如何,不緊張又如何?老爺中或不中,我只敬他是我夫君,守着老爺過安生日子,便是中了,我替老爺高興,若是不中,我仍敬他愛他,才是夫妻之道。
再說,我和老爺夫妻一體,我信老爺才學,老爺今日必定金榜題名。只有那起只在乎功名利祿的夫人,才會慌得六神無主,也不問問自家夫君苦不苦,累不累,沒得讓人笑話。那起人口口聲聲說愛自己夫君的,倒不知愛的是夫君還是名利地位了。」
賈敏淡淡幾句話,說得春蘭臉上火辣辣的,心道太太真是厲害,不輕不重幾句話,仿佛看穿自己心思一般,春蘭情知失態,忙鎮靜心神,又恢復了平靜。無論是賈敏出閣前老太太透露的意思,還是賈敏素日待自己不同,她都知道自己的前途所在。加之林如海人物瀟灑,品貌風流,她早已喜不自勝,只等太太開口。
只是自從老太爺過世,林家就是沒有爵位的白身之家,用度規制遠不如賈家國公府高,春蘭見慣賈府豪奢,養大了心,一心盼着林如海金榜題名,為官作宰,自己將來也是體面的姨太太。誰知賈敏今日話裏有話,貌似責備自己只重功名富貴。只是賈敏是主子,話又不錯,春蘭只能點頭稱是。
春蘭臉色紅了又白,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賈敏卻看在眼裏,知道自己戳中了春蘭的心事,卻並不說破,言道:「春蘭啊,你今年多大了?」
春蘭聽到這話心中一喜,又害羞了。賈敏進門剛一年林家太爺就沒了,守孝三年去歲年底才出了孝期,脫了孝服之後賈敏曾回娘家一趟,這次回賈府史太君就透露讓賈敏抬舉春蘭的意思,春蘭自己也知道這事。
老爺守制讀書三年,學問上的事春蘭雖然不懂,但是都說老爺學問越發進益了,太太如此氣定神閒只怕老爺此去必是高中的,太太現在問自己,莫不是?想到這裏春蘭心花怒放,臉上一紅,更增嬌色,低聲回道:「回太太,春蘭今年十九了。」
賈敏點頭說:「十九了,正是好年紀,如果老爺這次高中,我為你求個恩典吧。」
一聽這話春蘭覺得更真了幾分,心中竊喜,嘴上卻說:「什麼年紀都無妨,再幾歲我也只衷心太太一個,我只想多服侍太太幾年。」
賈敏見了這個光景,就知道春蘭想的是什麼,只那句「只衷心太太一個」如今聽來卻引人想發笑了。春蘭自是個伶俐人,只是心也高。這些年對自己倒好,只是後來自己落了病根時,她野心才暴露出來,這輩子自己怎會把這樣的人繼續留在身邊?
賈敏看着春蘭溫言說:「快別說這話,女孩兒花期最是耽誤不得,該當及時折定終身才是。我細看你這品貌舉止,和一般人家的小姐不差什麼,也該廝配一個好人家。」
春蘭原本三分含羞帶怯重倒有七分歡喜,只是賈敏頓了頓話頭一轉。接着又道:「若是這次老爺能夠高中,我求了老爺的恩典,趁你年輕消了你的奴籍,再添一副嫁妝,任由你父母做主擇一個好人家如何?」
春蘭正沉浸在林家半個主子的幻想中,誰知賈敏話鋒一轉,竟然說的這個,嚇得手上拿的錦帕掉到地上。春蘭自知失態,忙斂聲站直,向賈敏看去。只見賈敏低頭喝茶,並沒有注意到,方才放心些,那條錦帕卻不敢去撿了。
「夏荷,你去請王大娘並兩個粗使丫頭進來。」賈敏話鋒一轉對另一個大丫頭說。
夏荷點頭稱是,出去了。
春蘭的神情變化賈敏都看在眼裏,但是她只裝沒看見,也不去理會春蘭,低頭端詳茶碗,等着王大娘進來。
須臾,夏荷打起帘子,王大娘果然帶着兩個促使丫頭進來了。賈敏吩咐她們取了鑰匙,去把小庫房西牆壁立的大柜子頂上抽屜里一個紅木匣子取來。末了還吩咐了一句柜子高,要架梯子上去,讓年輕小廝去取,她們只在邊上看着莫摔着了,丫頭們小心些。
王大娘點頭稱是,半刻工夫,王大娘果然抱着一個紅木匣子進來。
王大娘徑直走到賈敏跟前,一腳踏過春蘭掉在地上的嶄新錦帕。錦帕是春蘭新得的內造蜀錦繡的,十分精緻,春蘭做了好些天才做好,十分珍視。
要換平時,春蘭早不知怎麼心疼了。但是才剛聽了賈敏那番話,像是要打發自己出去的樣子,又聽了太太開小庫房找那個紅木匣子,哪裏還顧得什麼錦帕不錦帕,兩個眼睛死死盯着王大娘手上的紅木匣子。
別人不知道匣子裏是什麼,王大娘和春蘭卻都知道。小庫房單放的賈敏嫁妝,由賈敏自己管理,春蘭是賈敏的陪嫁丫頭,上一世做了姨娘。王大娘也是賈敏的陪房,極得賈敏信任,便是後來黛玉帶到賈府的王嬤嬤的母親。
賈敏的大小事務,皆是這兩個心腹跟着打理,春蘭如何不知那匣子裏面裝的是賈敏陪嫁奴僕的賣身文書。
王大娘才剛進來就見春蘭呆立一旁,神色肅穆,又見太太讓取賣身文書,心裏便猜定是春蘭辦事不妥,惹得太太動了大氣,太太才會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要攆春蘭出去。
王大娘最是有眼力的人,慣會討賈敏歡心,既然賈敏要攆春蘭,自是假裝沒看見地上的錦帕,故意踩過去,打春蘭的臉面。
賈敏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上輩子只知道王大娘是娘家帶來的妥當人,辦事穩妥爽利,會看人心思。竟沒注意到她原是這樣捧高踩低的人,怪道她女兒跟着黛玉進了賈府之後,不見王默默護着幼主,反而去奉承王夫人。後來黛玉落難,身邊只有一個雪雁。原來那王嬤嬤的母親便是這性子,那樣行事也不足為奇了。
想到這裏,賈敏不禁感嘆了一回:上一輩子自己以賈家為榮,反倒讓這份自豪蒙了眼睛,沒看清周遭人的真面目。死後冷眼看了二十年,卻發現賈家雖然爵位較林家為高,但是底蘊作派到底不如夫家這樣傳了五代的書香翰墨之族。雪雁是林家家生子,衷心誠懇,任勞任怨,和王嬤嬤一比,高下立見。
賈敏只假裝沒看見王大娘和春蘭的那些小動作,接過紅木匣子吩咐夏荷收好,這幾日就要用的。
又站起來說:「都同我出去吧,想是老爺那邊就快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