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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看盜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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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卷人在評閱完給自己分配的卷子之後,再評閱其他閱卷人已經評完的卷子,讓每一份試卷在所有閱卷人的桌子上輪流評閱一遍,這就稱之為「轉桌」。筆神閣 www.bishenge.com此時的閱卷不是用分數來表示成績,而是用符號。有五個等級,分別是「圈尖點直叉」,類似於後世的五級計分法,這就是一個成語「可圈可點」的由來。當然,每位閱卷官有不同的喜好,出現不同的評價也是正常,但差別不能太大,因為差別大了會有『各存成見,有上下其手之弊』,所以考官們在批閱同一份卷子時,便會出現『圈不見點,尖不見直』的現象。

    閱卷大臣們的陣容十分豪華,由內閣大學士徐階領銜,翰林院學士、編修以及詹事府的太常博士等等,正襟危坐在文華殿中,開始排定名次。

    文華殿的桌子拼成了長案,因為殿試閱卷與眾不同,每個考官看完一份,便要遞給左手邊的閱卷官。這樣輪流傳看,八位考官就能看到每個考生的卷子。這種閱法只有殿試閱卷才會出現。

    徐階這邊看了不到兩個時辰,忽然見太監過來傳旨,讓徐階帶着所有卷子去西苑精舍,皇帝要親自閱卷。

    眾考官面面相覷,只好放下了手中的卷子,跟隨徐階去西苑。

    在精舍中,眾人見到了滿面紅光的嘉靖帝,當然嘉靖帝的精力其實很充沛,因為每年聖壽、元旦,眾大臣都要上賀表,對賀表情有獨鐘的皇帝可以不眠不休連着看幾百份的賀表,那工作量可比八個大臣大多了,所以嘉靖帝要閱看所有的卷子,沒有人認為他做不到。

    在皇帝面前,眾人更加小心了,名列一二甲的卷子必須是七個圈以上,其餘的便落入三甲。眾人便在給「圈尖點直叉」的過程中,幾乎都與第一位閱卷官相同,而第一位閱卷管正是徐階。

    嘉靖帝看了小半個時辰的卷子,坐直身子道讓黃錦打了一盆涼水來,浸了手帕擦了擦臉,「卷子不提神。」

    看樣子嘉靖帝看過的這幾十份卷子,似乎都不合他意。

    徐階就將手上一份卷子推薦了上去,道:「臣這裏有一份卷子,竊以為可以名列三鼎甲。」

    眾人都抬頭望去,就見嘉靖帝接過卷子,先是掃了一眼,然後嗯了一聲,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

    徐階推薦這份卷子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這卷子的中心論點是「水旱何所恃?恃天子有愛民之心」。

    這文章提到,皇帝端居九重,聽到百姓遭災,流離失所,於是「進忠良,遠邪佞,公賞罰,寬賦役,節財用,戒聚斂,卻貢獻,罷工役,斯圖治有其實矣」,是「節惠愛民」之舉,百姓倚賴皇上的「愛民之心」,所以抵抗了天災,度過了難關。

    這讓嘉靖帝龍顏大悅,當即道:「徐閣老的眼光還是好啊。」當即便要點這文章做魁首,然而忽然一頓,道:「會元的文章在哪裏?」

    大學士張治急忙將手上的卷子呈上去,道:「會元的卷子在此。」

    嘉靖帝滿懷着挑剔之心,看到卷子末尾那幾行字已經有點飄的感覺,心道就憑這筆爛字,還想湊齊一個前無古人的大六元?

    但真香預警很快就出現了,嘉靖帝一目十行看下來,哈哈大笑,然後又一字一句細細品讀,然後又是一陣仰天大笑。

    在坐的只有張治見過這卷子,自然知道詳細,其他人看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出言詢問,心裏有如被螞蟻跑過似的,都想看看這卷子上到底寫了什麼,看樣子絕對是掻到了皇帝的癢處啊。

    卻原來陳惇的這份卷子,同徐階薦上去的卷子,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寫的是「水旱、地震,恃聖人有恤民之政」。

    與「愛民之心」不同的是,帝王不僅僅是愛民,而且還撫恤百姓,有實實在在的撫恤政策,而這文章最精彩的地方在於,陳惇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點。

    他說所謂的『小民愁怨之氣,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變、地震、泉涸之異』根本就是胡說八道,地震、水旱跟上天警示沒有關係,也就根本不是萬民有怨,政事不協的緣故!

    說起來,自古天降大災,因為君權神授,天人感應,老天爺要降下天災來,就是說明皇帝肯定哪裏做得不對,才惹怒了老天爺,但現在陳惇說這絕對不對,如果老天爺這麼表達不滿的話,那堯舜時候連發了十三年大水,難道還是上天對堯舜不滿不成?

    「堯舜時,九河不治,洪水泛濫。堯用鯀治水,鯀用雍堵之法,九年而無功。後舜用禹治水,禹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疏通河道,因勢利導,十三年終克水患。」

    說堯時洪水汜濫,蛇龍為患,五穀不登,民無定居,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人民災難深重。如果這是上天降下的災禍,那堯舜這樣的上古帝王就應該天天帶着人民祈禱,請求上天不要降罪了,可是堯先後指派鯀、舜、益和禹治理洪水,益採用焚燒林木驅趕禽獸,疏導九河,用了九年的時間最後形成江、淮、河、漢諸水,流入大海。蛇龍禽獸各有所歸,人民得以平安生活。

    這就是「恤民之政」,陳惇拿堯舜禹治水的例子說明,第一,水旱、地震並不是上天對君王不滿,如果非要說是,那也一定是上天用這種磨難來考驗君王是否有「堅韌不拔之心」。第二,百姓受到天災人禍,能帶領百姓走出困境的不是上天,而是君王。第三,國家多災多難不怕,只要上下一心,帝王有愛民之心,有恤民之政,而百姓有不離不棄之心,有始終不渝之志,那麼大家團結在以嘉靖帝為核心的領導下,努力奮鬥,克服天災指日可待。

    你說這種替嘉靖帝擺脫了罵名,維護了名聲還解了圍的文章,嘉靖帝怎能不愛呢?

    只見嘉靖帝如飲甘釀,那本來就紅通通的神色更是光芒萬丈,興奮地在屋子裏踱步,「……你們看,你們看看這文章,是不是狀元的文章?」

    眾人一看嘉靖帝那神色,心中誰沒有數?接過卷子匆匆掃了幾眼,就沒口稱讚道:「狀元出來了,狀元出來了!」

    「這文章寫得真叫一個體制樸實,音調和諧,基調圓熟,每一個細節都恰到好處,而且立意廣闊,以堯舜禹治水論證,是以堯舜期待陛下,」眾考官都道:「臣等恭賀陛下,這卷子應為第一!」

    嘉靖帝抑制不住笑意,嘴上卻道:「你們都覺得是第一?第一的話……可就真出來了一個前無古人的六首狀元了!」

    「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間無!」那邊陸炳極言道:「這可是國朝前所未有之盛事,也是自唐宋開科取士以來,第一個真正的縣府院、鄉會殿連中的六元!國朝二百年之文運,就匯聚在今日了!這可絕對是古今華夏所未有之典,這六元的祥瑞落在了嘉靖一朝,乃是陛下盛德所致,有千古一帝,方才有這千古一臣,臣謹為陛下賀!」

    嘉靖帝看着陸炳:「有你說的這麼厲害嗎……你什麼時候來的?」

    「臣是監考,要為殿試保駕護航到底,」陸炳正色道:「臣能親眼看着這六首狀元誕生,倍感榮幸!臣都可以預見到,這丙辰一屆的進士題名碑,將高高在上於眾碑之上,屹立千古!」

    每一屆大比之後都會立進士題名碑。也就是立一個石碑,刻上本科所有人的名字,然後在國子監的碑林里立起來,供後世瞻仰。

    這雖然是極為榮耀的事情,但要知道的是,每三年就會有一個石碑出現,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三百人的名字,但其中也只有少數人能脫穎而出、建功立業,所以碑林也只不過是個有一些名聲的景點罷了。

    但今年肯定不一樣了,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題名碑註定名垂千古,就是因為一個六首狀元誕生了!

    嘉靖帝心中美地像花兒一樣,當初說要給這小子一個恩典,卻也沒指望着他能這麼爭氣,不僅中了進士,還要做一個前無古人的大六元,這六元不僅是朕欽點的,而且這人還是朕慧眼識出的,朕識人之明,又有誰比得上呢?

    殿內的人都稱頌起來,唯有張居正憤怒不已,他看這文章,巧言詭辯,為嘉靖帝的過失遮掩,為了一己私利而邀寵媚上,簡直是溜須拍馬,不顧廉恥!

    所謂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意思是說如果順從君王而助長了君王的過錯,這個罪過還算小的;倘若故意逢迎君王的過錯,那罪過可就大了。

    如今嘉靖帝不肯罪己,不肯求言,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而作臣子的不試圖匡救,反而力圖遮掩,為嘉靖帝的不負責任找理由,這難道不是逢君之惡?

    在張居正看來,寫出這種文章的人絕對是個奸佞,而且是個一意媚上的奸佞,這和嚴嵩有什麼區別?他一腔怒火實在難以忍住,卻被徐階狠狠摁住在座位上動彈不得。

    張居正在徐階嚴厲的目光下,不能再說什麼,這怒火越來越大,等到再低頭看到一篇文章的時候,這一腔怒火一下子有了泄處,當即高聲道:「臣這裏有一篇文章!」

    嘉靖帝嗯了一聲,臉上的興奮久久不退,聞言道:「你那文章有什麼妙處?難道還能比狀元這一篇好?」

    黃錦樂呵呵將張居正手中的卷子接了過去,徐階心頭頓時生出一種不妙來,他的目光在張居正和嘉靖帝身上來回移動,就見張居正負氣而立,而皇帝拿到卷子之後,那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憤怒交集之色。

    風雲變幻不過是俄頃之事,嘉靖帝面色猙獰,牙齒咯咯作響,渾身每一塊肌肉仿佛都不受控制地抽動着,眼中射出凶光來,而那捲子在他的手中,幾乎要被撕裂開來。

    是什麼讓嘉靖帝如此憤怒,只見那捲子上用工整的館閣體寫了:水旱何所恃?恃人君有修省之政。

    「恭惟皇帝陛下,毓聰明睿智之資,備文武聖神之德,握於穆之玄符,承國家之鴻業,八柄以馭臣民而百僚整肅,三重以定謨猷而九圍式命,蓋已操太阿於掌上,鼓大冶於域中,固可以六五帝、四三王、陋漢以下矣!」

    這種誇讚嘉靖帝差不多免疫了,他接着往下去看,「乃猶進臣等於廷,圖循名責實之術,欲以紹唐虞雍熙之化,甚盛心也。臣草茅賤士,何敢妄言?然亦目擊世變矣,顧身托江湖,有聞焉而不可言,言焉而不得盡者。今幸處咫尺之地,得以對揚而無忌,敢不謹披瀝肝膽為陛下言之!」

    好,倒要看你怎麼言之。

    「今者地震天鳴,白虹貫日,恆星晝見,太陽無光。內賊縱橫,外寇猖獗。財匱民窮,怨謗交作。而中外臣僕方且乘機作奸,排忠直猶仇讎,保奸回如骨肉。日復一日,愈甚於前,禍變之來恐當不遠。」

    這話簡直讓嘉靖帝以為自己眼睛出現了幻覺。

    如今水旱、地震、日食月食,都是因為有奸賊不除,有內賊還有外賊!內賊陷害忠良,勾心鬥角,馬上就有大禍臨頭了!

    「天下之財,其生有限。今光祿歲供增數十倍,諸方織作務為新巧,齋醮日費鉅萬。太倉所儲不足餉戰士,而內府取入動四五十萬。宗籓、貴戚之求土田奪鹽利者,亦數千萬計。土木日興,科斂不已。數年以來,壽宮之費幾百萬,織造之費幾百萬,黃河之潰幾百萬,今大工、采木費,又各幾百萬矣。土不加廣,民不加多,歲增月積,無有窮期,財安得不匱?聞江南新有厘金之策,此今國家之財用耗竭可知矣!」

    陛下崇奉道教、花銷無度,土木日興,又要建宮殿,又要織造,加上宗藩、勛戚的賜田頒土,朝廷只好增加捐稅,各級官吏相繼盤剝,使得百姓家徒四壁,窮困之極,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特別還提到了厘金之策,說這七十萬兩白銀就是在吸江南百姓的血,「夫市井之地,貧民求升合絲毫以活身家者也,陛下享萬方之富,何賴於彼?且皇莊十二店,為屋幾何,而歲有萬金之課,尤嫌不足。況特遣中貴,賜之敕書,以壓卵之威,行竭澤之計,民困豈顧問哉?」

    嘉靖帝頭暈眼花,一雙大手卻死死捏着這犯上的言論,逼着自己看下去。沒想到等他看到後面,這悖逆之言越發狂亂——

    「上謂臣僚不改因循,必致敗亡。臣謂上不改操切,亦未必能中興也。上有愛民之心,而未見愛民之政;有聽言之明,而未收聽言之效。喜怒輕發,號令屢更。見群臣庸下而過於督責,因博鑒書史而務求明備,凡上所長,皆臣所甚憂也。」

    皇帝老是說百官群臣不改自己的病根,總有敗亡的一天。而我說陛下你不改你的苛刻嚴厲,即使群臣改了病根,也不會有中興的一天。陛下你有愛民之心,但根本看不到愛民的政策;你能辨得了是非,但卻不是從兼聽則明而來。

    何況你隨喜隨怒,沒有定數,以至於你的詔書號令朝令夕改,沒有固定。你看到群臣平庸,就很嚴厲地責備他們,殊不知這是你自己選拔出來的人。你看到史書里的條條框框,就要求大家一定要按照書上的來做,卻不知道今日和往昔的區別。

    你英察自信,果斷剛明,有很多的優點,但殊不知這些優點,反而是臣子們擔憂的地方。

    嘉靖帝身上的優點,比如聰明獨斷、善於制衡,擅用權術,使得大臣不敢欺瞞他,但要知道,正如老子所言,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政治渾沌則人民淳樸忠誠;政治清晰細密,人民反而狡黠、抱怨。

    皇帝太狡猾,聰明過頭,對手下人用了太多的手段,就使得底下人為了迎合或者對付他,而更加狡猾和聰明。那麼大家心不往一處使,都想着怎麼對付,怎麼算計去了,這個朝堂就像一個優勝劣汰的角斗場,淘汰出去了不善於勾心鬥角的人,而留下了一幫只善於玩弄權術的人。

    「……自古帝王未有不遇災而懼者。向來奸佞熒惑聖聽,賄賂公行,賞罰失當,災異之積,正此之由。余慝未除,宿弊未革。伏願奮發勵精,進賢黜奸,明示賞罰。」

    嘉靖帝的臉色仿佛地獄中脫出的羅剎一樣,聲音如從九幽黃泉發出的一般,那種殺氣直刺殿內所有人的肝膽:「這卷子是誰做的?!朕要將這無父無君、狂悖犯上的畜生,碎屍萬段!」

    徐階蹉跌了一跤,腦子裏嗡嗡作響,看張居正已經完全僵在那裏,恨不能將這個學生痛打一頓,但為時已晚:「陛下,臣……」

    「徐閣老要為他說話?」嘉靖帝冷冷地看着他:「這閱卷還沒有結束呢,你就迫不及待以座師自居了?你的好學生原來不止楊繼盛一個啊?」

    徐階渾身血液冰涼,當即頓首謝罪道:「陛下誤會了,臣與這些考生素未謀面,他們心中所想,筆下所書,臣又如何得知?臣懇請陛下明鑑,所謂書生之言,不可信也,他們誤聞市井之言,尚狃書生之見,遂發狂論。臣仰惟聖德,不加追究,寬大處理。」

    嘉靖帝面色變幻,嘴角一陣陣痙攣,卻並沒有聽他的話:「徐閣老愛護士子,也要他們對得起你這份愛護才是,你看看他寫了什麼,還敢跟朕要求寬大處理嗎?」

    徐階戰戰兢兢接過試卷,一看之下幾乎眼前一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依然被這卷子上激烈的言辭所驚嚇,他背後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皇帝會發雷霆之怒,就是十年前楊最他們規勸皇帝遠離齋醮的那幾封奏疏,都沒有這麼毫不隱晦地明示皇帝的過錯!

    他再一看卷子上的名字,「……蘇州吳啟和?」

    他對這個名字當然不陌生,會試第一名是陳惇,第二名就是吳啟和,若不是陳惇的卷子被嘉靖帝看上了,徐閣老原本就準備點吳啟和做會元的。

    這還真是他看中的學生,徐階暗暗痛悟道,居然和楊繼盛一樣,以披肝瀝膽、傾吐肝心為忠悃,還有這闖了大禍的張居正,自己這都是什麼眼光,怎麼挑選的學生啊?

    且不說徐閣老如何質疑自己了,只聽嘉靖帝道:「陸炳,你去將人即時鎖拿下獄,問清幕後主使是誰,朕不會輕饒了他的!」

    陸炳眉頭動都不動,當即便要奉旨拿人,卻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來:「陛下,奴婢倒是聽聞,吳啟和仿佛和您欽點的狀元郎陳夢龍……有親啊。」

    「有什麼親?」嘉靖帝仿佛一頭老虎,擇人慾噬。

    「親表兄弟。」陳洪壓低聲音道。

    此時星夜之下,安享太平盛世的北京城,依然燈火不眠。雖然連續颳了兩天兩夜的沙塵暴,然而城裏的百姓並不懼怕這天氣,還吃吃,該喝喝,尤其是夜市的小攤前面,依然有許多人攜家帶口,倘佯夜市。

    然而他們的歡樂氣氛並沒有維持多久,就看到若干緹騎的馬蹄聲響起,橫衝直撞,在夜市上引起一片驚呼,還踢碎了好幾個攤位。

    「緹騎夜出,」攤老闆就搖頭道:「不知道又是哪個官兒倒了霉了。」

    而此時北京城的四方胡同里,有個別致的小院落,這院子從外頭都能挺高裏面鬧哄哄的笑聲,裏頭不是別人,正是陳惇帶着一幫人大殺四方——打馬吊呢。

    馬吊作為消遣、娛樂加社交的遊戲,早就風靡大明,陳惇自然玩過。馬吊牌是一種紙制的牌,全副牌有40張,分為十萬貫、萬貫、索子、文錢4種花色。四人個玩,每人先取八張牌,剩餘八張放在桌子中間。四人輪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擊小。

    大明百姓還是很酷愛這個遊戲的,無論貴賤,都精於此道,許多人整日沉溺於打馬吊,萬事不管,到處還有馬吊館子,那叫一個烏煙瘴氣,跟後世的麻將館沒什麼兩樣。

    陳惇的水平一般般,不過他不承認自己水平不行,總說自己手臭,但他摸到好牌也打個稀爛,被吳兌孫鑨和鄒應龍合夥輦出了牌局,只好眼巴巴站在一旁出言指點。

    在陳惇的出言「指點」之下,吳兌連連輸了兩輪,氣得他大叫道:「你這狗頭軍師!」

    陳惇被限制發言了,只好顛顛地湊到旁邊那一桌去,那一桌倒沒有玩馬吊,玩的是雙陸。諸大綬和林潤連個謙謙君子人絞盡腦汁地對弈着。

    雙陸棋是雙人玩的遊戲,黑棋白棋都各有十五顆棋子。棋子放在由二十四個點標示的棋盤上。而棋盤共分四個區,誰先將所有棋子走到自己的內盤中就獲勝了。也就是將所有自己的棋子由二十四點位置向一點位置逆時針移動到自己的內盤中。

    這的確是君子玩的遊戲,眼見這兩人膠着在一起了,陳惇剛要出言指點,就見林潤呵呵一聲,道:「臭棋簍子不要開口說話。」

    原來陳惇不僅是馬吊打得差,他是任何棋牌都不行。

    陳惇怒了,拂袖而起,乾脆來到院子裏曬月亮,院子裏居然還有一個人仰頭望月,陳惇這下大有親近之感,還想着這人跟自己一樣,也是因為打得爛被轟出來的——結果吳啟和轉過頭來,認真道:「八局裏贏了六局,他們建議我出來透透風。」

    陳惇面無表情:「是嗎,好的。」

    吳啟和微微一笑,忽然問他:「北平的燈火和蘇州有什麼區別?」

    陳惇也望着遠處星火交輝的鬧市,隨口道:「沒什麼兩樣,北平瞧着更富貴些。」

    吳啟和道:「……每當看到這樣的景象,我就在想,這種太平還能粉飾多久?這種富貴又能綿延幾時?」

    陳惇聽這話似乎有些不對,道:「這話是怎麼說的,誰不希望太平永久,富貴延綿呢?」

    「一路北上,離開了蘇州,我才見到了大明太平假象下的真實模樣,」吳啟和回憶道:「原來江南富庶是真的,而一越過長江,就仿佛從天堂落到了地獄!」

    吳啟和從來沒有遠遊過,他生長在蘇州,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離開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鎮江了,他想當然地以為大明治下的所有土地,都和蘇州一樣,百姓過着飽暖的日子,而富貴人家絲竹不斷於耳,如果沒有倭寇就更太平了,而倭寇也只不過是撮爾小賊,很快就會在官軍的打擊下化為齏粉。

    然而後來他就看到,倭寇在大明的土地上為害日烈,肆無忌憚,而官軍不能奈何。

    原來他以為,聖天子不上朝也沒什麼,垂拱而治嘛,漢文帝也怠政,崇尚無為而治,還被賈誼罵過呢,但仍然稱得上是賢君,而他治理的百姓依然安居樂業,依然有文景之治。今上也崇尚無為而治,為什麼那幫言官要前仆後繼,非要危言聳聽,觸怒君上呢?

    然而等他興致勃勃越過了長江,就看到路有骸骨,餓殍遍野的情景,連着幾年的災荒,讓北方各省收成大大降低,得不到官府救濟的百姓哀嚎遍野,而在這種艱難的時候,居然還有官吏侵吞漁利,魚肉百姓。

    吳啟和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他意識到真正的大明是眼前這個樣子的,而整個國家已經痼疾纏身,國事蜩螗,如湯如沸,災害頻頻而盤剝需索無度,兵戈四起、南北不寧,大小起義,叛亂四起,大好河山,其實岌岌可危!

    他來到了北京,卻又親眼看到楊繼盛被處決於西市,皇帝二十年不上朝,根本不是無為而治,而是荒廢政事,親佞遠賢,導致大明奸邪當國,內不修政治,外難御強敵!而真正的忠臣卻因為直言進諫而就戮,而士大夫想要報效卻無門路可循。

    國家已是千瘡百孔,危機重重,朝廷中的大臣們,誰也提不出切實可行的辦法,誰也不能匡救這大明的弊政,反而在逢君之惡,竭力奉承,進獻着一片片阿諛奉承的青詞,以求高官顯位。

    這大明的政局,已經污濁不堪至此,吳啟和通過連日的苦思冥想,終於意識到能改變這一切的只有皇帝,他認為當今的嘉靖帝,天質英斷,睿識絕人,可為堯、舜,也可為禹、湯、文、武,百廢俱舉,其實不過在他一振作間而已!

    如果皇帝親賢臣遠小人,還有會奸黨把持朝政戕害忠良嗎?

    如果皇帝愛民如子,還有官吏欺壓百姓嗎?

    如果皇帝振綱紀、開言路,還有人作威作福蒙蔽聖聽嗎?

    如果皇帝振作了,那麼這個國家就會撥雲見日,所以喚醒帝王,就是吳啟和的最終目標。遙想當今初登大寶時,即剷除積弊、革新政事,掃清了正德一朝的烏煙瘴氣,天下人高興地說,天下終於太平了。可惜好景不長,皇帝被妖道所惑,竟迷上了修玄,致使郊廟不親,奸邪並作,結果國事日頹、江河日下!

    只要皇帝能從深宮之中走出來,國家就能振奮,只要皇帝不再沉迷於齋蘸,百姓就會死心塌地地擁戴他,也使得臣下能洗刷數十年諂媚君主之恥,如此上下一心,眾志成城,何愁不能復太平盛世?

    在吳啟和看來,天下百姓如饑寒待斃之赤子,是亟待皇帝這個為人君父的承擔責任。

    而天下意識到危機的人不在少數,多少言官批鱗碎首進諫,但收效甚微,吳啟和想要讓皇帝聽進他的肺腑之言,就必須用最激烈的言辭聳動人心!

    「你怎麼了?」陳惇發覺他今天仿佛不太對勁,想來想去只覺得他飄飄欲仙倒像是孔廟裏捨身成仁的聖人似的:「今天好奇怪哦。」

    吳啟和道:「我做了一件大事,但絕不後悔……只擔心家人受我牽累,不過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陳惇剛要說話,就聽見胡同口忽然傳來了雜亂的聲音,這噠噠的腳步聲伴隨着呵斥聲:「看什麼看,鎮撫司辦案,無關人等,速速迴避!」

    「都讓開,錦衣衛捉拿人犯,如有阻攔,視同案犯,一併捉拿!」

    在厲聲呵斥下,一條胡同探頭探腦的人嚇得立刻關門閉戶,動作稍遲的,少不了得挨上幾下。

    而那腳步聲分明是朝着他們這個小院子來了!

    陳惇皺起眉頭,他聽到錦衣衛的名字,第一反應是六爺或者九爺的人來找他了,然而這種架勢可不像是鬧着玩的,興師動眾還夤夜封鎖,只見這個小院子被圍地跟個鐵桶似的,大門很快就被咚咚砸響了。

    「開門!」這是朱六的聲音,但聽起來又威嚴又陌生。

    屋裏的人都聽到了響動,孫鑨就道:「是誰?」

    「錦衣衛!」朱六道:「奉欽命捉拿犯人,快開門!」

    屋裏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出來,被震天的敲門聲驚住了,「我沒聽錯吧,錦衣衛捉拿人犯?這裏只有今科貢士,沒有人犯!」

    「抓的就是今科的貢士,」門外道:「快開門!」

    門剛剛打開,錦衣衛的校尉們就沖了進來,小小的院子被踏得地幾乎都顫抖了。

    「六爺,」陳惇壓下心中的不安,道:「你這來的哪一出?你要來蹭酒喝可以,可不許帶刀入白虎堂!」

    朱六神色肅穆,視若無睹,目光掃過一眾人,道:「誰是蘇州貢士吳啟和?」

    「我就是。」吳啟和不驚不訝,上前一步道。

    「鎖了!」朱六喝了一聲,當即兩個校尉上前,一個環形的鐵鏈便飛起來,直直套住了吳啟和的脖子,拽地吳啟和一個趔趄,差一點栽到在地上。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個大枷套了上來,鐵鏈上的手銬飛快地拷住他的雙手,緊接着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他的雙腳,把人從上到下牢牢鎖住了。

    「你們幹什麼?!」眾人大驚失色道:「為什麼拿人?」

    「奉旨捉拿吳啟和這個狂悖犯上之人。」朱六冷冷道,看到目瞪口呆的陳惇,一揮手:「還有同犯陳惇,把人給我……帶走!」

    霎時間校尉們也如虎狼一般地沖了過來,陳惇下意識閉上眼睛等待枷鎖套頸,沒想到下一秒被人打橫架起來,拖了出去。

    錦衣衛來去如同旋風一般,等人都走了,院子裏的人才炸了鍋:「無法無天,無法無天,天子腳下,居然捉拿今科會元,豈有此理!」

    「錦衣衛拿人必須經刑科給事中僉簽,出示駕帖方才能拘捕。」吳兌一拍大腿:「他們沒有出示駕帖,是非法拿人,咱們去刑部告他們!」


    「你們沒聽到錦衣衛說……奉旨捉拿?」諸大綬倒吸着冷氣:「少伯和夢龍做了什麼啊?」

    眾人齊齊咽了口唾沫,陶大臨遲疑道:「除了殿試,我想不到還有其他拿人的理由了……難道殿試出了問題?」

    眾人想到舞弊上面,可又隨即死死否認了,殿試那樣的地方,幾十雙眼睛盯着,怎麼作弊?而且他們是絕不相信陳惇和吳啟和會作弊的,可是如果不是舞弊,他們又怎麼能被錦衣衛奉旨捉拿了呢?

    他們是萬萬沒有想到吳啟和的卷子惹怒了皇帝的,思來想去他們立刻分散去打聽和求救,有的去了刑科詢問拿人事由,有的拜訪考官,有的呼籲士子……這一夜好不慌亂。

    而錦衣衛出了胡同,就將吳啟和押上了胡同口的囚車裏,而朱六和陳惇坐上了馬車,一路風馳電掣,陳惇一看這方向,心裏似乎有些明白:「去西苑?」

    朱六點了點頭,放下了帘子,神色凝重道:「……你攤上事了。」

    陳惇咳咳了兩聲,「看出來了。那什麼,六爺,生活已經將我搓圓揉扁了,您就告訴我怎麼回事吧……我的膽子可都是在你們錦衣衛練出來的。」

    朱六壓低聲音,卻也只說了「卷子」兩個字,不是他不肯說,而是宮裏大都督傳出來的消息就只有這兩個字,但這兩個字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卷子,」陳惇道:「狂悖犯上……」

    難道是我馬屁沒拍好,拍到馬蹄子上了?

    不可能啊,我就算阿諛的意思比較重,也不至於「狂悖犯上」,思來想去他覺得出問題的不是自己,而是吳啟和。

    又聯想到吳啟和自從考試之後,便有些不能解釋的古怪,陳惇心中大概也就能確定,這次的事情,應該落在吳啟和的卷子上。

    「抓他就行了,抓我做什麼?」陳惇一萬個糊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等到馬車趕到了西苑,朱六將他送到宮門,對門上守衛的人道:「錦衣衛奉旨將人送到。」

    這時候大概已經是半夜二更的時候了,身後雖然有十幾盞燈籠照明,陳惇依然看不清門樓上的人,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六爺,宮門落鑰了,咱們進不去啊。」

    宮門每天會落鑰,也就是在一定時辰上鎖,如果有緊急事情需要連夜叩閽傳遞消息,英宗時期,太監曹吉祥謀反,告密人吳瑾就是由長安右門門隙投入奏疏。

    所以陳惇他們應該進不去的,沒想到不一會兒樓上忽然縋下來一個籃子。

    朱六看了看陳惇,陳惇也看了看朱六。

    「愣着做什麼,」朱六見他不知所措,推了他一把,示意他鑽進籃子裏:「……拉你上去。」

    陳惇悠悠忽忽鑽到了籃子裏,這籃子似乎發出了輕微的咔吧聲,嚇得陳惇就要鑽出來:「不行不系,這籃子不結實。」

    「什麼不結實,」朱六把他摁回去:「幾百份奏疏都用這個籃子拉呢,你也沒幾兩肉。」

    陳惇戰戰兢兢蜷縮在籃子裏,那籃子上面的繩子搖晃了一下,隨即把他抬了起來。

    朱六看他升了兩米了,才道:「坐穩了啊,上次有個官兒沒坐穩……不提了不提了,你不要晃啊,眼睛一閉一睜,就到了!」

    籃子晃晃悠悠升了起來,陳惇莫名感覺自己像個正在傳輸的貨物。

    他懸在半空中晃啊晃地,看朱六他們在下面,很快就看不清臉了。不一會兒就有人把他從腋下一扶,他睜眼一看,果然已經上了門樓。

    「跟我來。」宮門的守衛提着燈籠,兩人下了樓急匆匆往海子趕去,西海子專門有一艘小船候着,陳惇氣喘吁吁坐上去,小船如離弦之箭往中央的瓊島上開去。

    很快就抵達萬壽宮,陳惇在殿前等候,看到大殿旁邊的直廬里,第一、第二間房都黑黢黢的,只有第三間房子的燈火亮着,心道陸炳還在,頓時吃了一劑定心丸。

    直廬就是嘉靖帝專門給大臣們所賜的房屋,是方便親近的臣子專門陪伴他修玄的。原本宮中有文淵閣,內閣大臣入值文淵閣,在那裏辦公,不過當嘉靖帝移居西苑的那一刻,權力中心就從大內轉移走了,而百官們很少見到皇帝,只有親近的重臣們,而且青詞寫得令嘉靖帝滿意的,嘉靖帝才帶他們一起玩。

    而幾位重臣不能又辦公又修玄,往來奔波,於是嘉靖帝體諒嚴嵩的辛苦,就給他賜下了大殿旁邊廊署的兩間房子,這就是所謂的「直廬」,直廬中除書案外,還備有床榻桌椅,以供休憩所用。

    當然這東面第一間房屋自然是首輔嚴嵩的,而第二間卻不是次輔徐階的,而是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默的房間,李默自從去而復來之後,就得到嘉靖帝的無比榮寵,不僅賜下直廬,甚至還許苑中乘馬,。

    第三間房子就是陸炳的。至於西邊的幾間屋子裏,住着袁煒和李春芳,嘉靖帝時時召他們擬寫青詞,也就不吝賜直廬一間。

    那麼反而是徐階,至今還沒有得到一間直廬,還要跟侍衛們擠在一起。

    但陳惇走入大殿,卻看到了拱手立在一旁的徐階。顯然徐階神情不安,欲言又止,而大殿之中氣氛緊張,那引他進入的太監已經悄悄暗示過了,嘉靖帝現在處於盛怒之態。

    「學生陳惇,叩見陛下。」陳惇就道。

    「把帘子打開。」嘉靖帝的面容露了出來,陳惇看了個清楚,只見他兩個太監一個扇風,一個給他搓揉胸口,這樣還讓皇帝憤怒地有如一頭公牛似的。

    「說,」嘉靖帝怒氣蓬勃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吳啟和是你什麼人?!」

    「吳啟和是學生的表兄。」陳惇道:「學生的母親,和吳啟和的父親,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認得痛快,」嘉靖帝道:「朕再問你,你可知吳啟和是個什麼樣的人?」

    「回陛下,吳啟和為人寬厚,孝於親,友於弟,忠於朋,愛於友。」陳惇不假思索道:「仁愛出於天性,忠孝發自內心……」

    「他是個忠孝仁義的人?屁話!」嘉靖帝怒道:「你有意袒護他,是想幹什麼?!」

    陳惇裝作無所知的樣子:「學生說的是真話,而且學生不明白什麼叫有意袒護,斗膽請陛下明示。」

    嘉靖帝一揮手,一張皺皺巴巴的卷子就落在了他的面前,陳惇就知道問題果然出在卷子上,撿起來一看之下,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依然被吳啟和激烈的言辭,痛斥時弊的無畏.驚出一身冷汗。

    身邊一個小太監想要給他照亮一些,卻被陳惇謝絕了:「不用了……」

    「你看完了?」嘉靖帝怒道:「一目十行也沒有你看得快!你果然是提前知道的,你跟他串通一夥的,是不是!」

    陳惇沉痛道:「學生雖然跟他有親,但實在不知道他會寫出如此目無君上之語,實在是讀不下去了。」

    嘉靖帝道:「目無君上,單單一個目無君上嗎?」

    「學生認為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雖百死不能贖其罪,」陳惇斬釘截鐵道:「學生請陛下嚴刑正法,立刻誅戮!」

    此言一出,殿內的人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徐階眼前一黑,差一點就要昏過去,身形搖搖欲墜。黃錦則倒吸了一口氣,心道這小子當斷則斷撇清干係看上去很果決,但剛剛才夸完人,轉頭卻把人貶到泥土裏,這是無情無義,而且沒有一點擔當啊!

    只有角落裏悄無聲息仿佛泥塑一般的陸炳,微微抬起了一隻眼,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來。

    嘉靖帝似乎找回了表情控制鍵,也感覺心中呼出了一口氣。他被這卷子激怒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為這考生求情,讓嘉靖帝的火氣越燒越旺,如今有個人忽然不帶任何猶豫地支持他、贊同他,頓時讓嘉靖帝舒服了。

    然而嘉靖帝豈是好哄的人,當即一皺眉,「你說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在什麼地方?」

    陳惇沉聲道:「不忠者,用危險的言論震懾陛下,用激烈的言辭觸怒陛下,陷君父於兩難之地,而讓天下人議論陛下的過失。不孝者,以直言取禍,只知道盡忠於皇上,卻不知盡孝於父母,連累父母家人。不仁者,他要上書直言,為什麼不能等到殿試以後,做了官吏再直言進諫,彼時皇上要怪罪,只怪罪他一人,如今卻要把毫不知情的主考官和監考官也一同問罪;不義者,使學生這個跟他沾親帶故的人百口莫辯,也受陛下的詰責。」

    嘉靖帝被他氣笑了:「你以為朕聽不出來,你這是變着法的給他開脫!」

    「陛下明鑑,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學生受到無妄之災,實在是委屈死了。」陳惇是真委屈,大半夜的被人拖出去灌冷風,這一晚上就沒有個消停的時候:「學生更替徐閣老委屈,要是我做這個主考官,看到這卷子,恨不能將這卷子黜落到最後一名,然後讓這考生夾着行囊滾蛋,怎麼會留着他,觸怒君上,而把自己也陷於百口莫辯的情地之中呢?」

    嘉靖帝的怒火微微降了一降,他知道徐階肯定冤枉,因為這會試的名次是他欽定的,殿試的文章也是他要看的,但眼前這小混蛋就不一定了:「你跟他沾親帶故,朝夕相處,豈會不知道他包藏禍心?!你說你不知情,怎麼證明?」

    陳惇心道,朝夕相處就能了解一個人嗎?他剛想要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忽然心中一動,撿起卷子道:「陛下請看,這卷子中提到厘金,說是搜刮民財,盤索無度……學生就是厘金之策的首倡人,他吳啟和要是真和我串通,又怎麼會提這厘金之策呢?」

    嘉靖帝一時沒有說話,陳惇這才咽了口唾沫,心裏鬆了口氣。

    陸炳將眼前這一幕盡收眼底,他是看得明白的人,這小子天然一種本事,能摸得清皇帝的心思,而這種本事,對其他人來說,則需要長期的揣摩和試探。

    對皇帝心思把握最準確的是嚴嵩無疑了,他在很久前便把握住了這種脾氣個性以及權術花招,可以窺伺皇帝的秉性和想法,從而駕馭皇帝的喜怒。

    其實他的手段說穿了很簡單,就是如果他要害一個人,那他就在皇帝面前對這個人大加稱頌,極為讚譽,然後在不經意間提到對方觸及皇帝厭惡的事情,一件小小的事情就足夠嘉靖帝一反前態,龍顏大怒了。

    而如果他想要在皇帝面前保全一個人,就會對這個人痛加詆毀,讓皇帝不自覺生出不忍之心,然後再委婉道來,說一二件悅耳的事情,就讓嘉靖帝頓忘前因,不加罪責了。

    嘉靖帝就這讓被嚴嵩竊取了威福以自專,而其他人就算知道嘉靖帝說東偏要往西的性子,卻也只能順着,而不能因勢利導達到自己的目的。但現在這個辦法居然被陳惇掌握了。

    你看他一開始就將吳啟和罵得狗血噴頭,說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請求皇帝不要猶豫,立刻殺之,反而讓嘉靖帝猶豫起來,而如果他一開始極力擔保,為吳啟和開脫的話,只怕嘉靖氣昏了頭,當場就會把人咔擦了。

    而最妙的是,他歷數吳啟和的罪狀,卻又提出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吳啟和不等到考試完成之後再上疏,偏偏要用殿試來給皇帝難堪呢?

    有了這個問題,就成功引起了皇帝的疑惑,只要皇帝一天弄不明白這個問題,那吳啟和就死不了。

    良久嘉靖帝的聲音又落了下來:「……你們這些人,一個個看上去恭敬、順從,實際上包藏着禍心,只有拿着刀剖開了才能分辨!」

    陳惇只好和徐階、陸炳幾個跪在地上,賭咒發誓自己絕不敢包藏禍心,而嘉靖帝就這樣冷冷看着他們,一時之間不光跪着的人看不透站着的人的心思,站着的人也看不透跪着的人的心肝。

    「好,好,」嘉靖帝從心底生出一陣力不從心之感,他緊緊盯着陳惇道:「那朕再問你,這個吳啟和,該不該殺?」

    「該殺,一定要殺,不殺不足以懲戒這種以書生之見,非議陛下、非議朝政之人,」陳惇不假思索,當即道:「一個小小的書生,進京趕考才第一次走出蘇州,他知道什麼國家大事?他有什麼資格評議朝政?僅憑着道聽途說,便狂悖犯上,這樣的人如果不殺,還留着過年……噢,年已經過完了。」

    嘉靖帝哼了一聲,道:「留一頭豬過年,還可以吃肉呢,朕留這麼一個人過年,是給朕添堵呢,還是增加他的名氣,讓他有機會得到救援?!」

    陳惇就道:「陛下聖明啊,天下人不知道前因後果,只是聽說這個人因為觸怒了陛下而獲罪,那一定以他為忠臣,而百官也不知情由,紛紛援救,豈不是讓陛下為難?」

    嘉靖帝恨聲道:「如果不問清楚就殺了他,那不是讓天下人以他為比干,以陛下為桀紂嗎?」

    陳惇要的就是這句話,當即道:「他要做比干,卻把陛下置於何地?」

    嘉靖帝道:「他是比干之臣,朕又怎麼會是桀紂之君呢?」

    完全沒發現,吳啟和已經由剛開始的「狂悖犯上的畜生」、「包藏禍心的小人」,變成了「比干之臣」。

    嘉靖帝對言官的攻擊深有體會同時也深惡痛絕,他不肯相信真的有「出自至誠」之言,他將這些人統統歸為沽名釣譽、訕君賣直,他還對這些人上書的用意表示懷疑,認為他們一定不會冒着頭斷血流,廷杖加身的危險,而一定是有後台,有指使。

    而即使現在陳惇自以為將所有干係都撇清楚,也將人暫時擼順的時候,嘉靖帝忽然道:「朕記得你一開始極力稱讚他,說他是仁愛出自天性,忠孝發於內心,後來你改口,又說他不忠不孝……」

    陳惇直起身來,道:「陛下,學生若是認為他本質是個不忠不孝的人,就不會說這麼多話了。學生之所以認為他忠孝,是因為在蘇州三年的時間裏,見他為人正派,孝悌敬親,每天早上必要親自展書,為祖父誦讀孝經,學生所見三年如一日,風雨不改。如果是裝出來的孝順,又怎麼做得到呢?」

    「誰知道他大奸似忠……」嘉靖帝仰頭悠悠道。

    「學生更願意相信,他本質忠孝,而之所以忽然改常,發此言論,」陳惇道:「……恐怕另有原因。」

    嘉靖帝一振:「你也覺得他背後有主謀?如果有人利用他的秉性,慫恿設計讓他上疏,那朕可以不追究他謗訕罪過,只要抓到這個主謀就行。」

    這他麼就是帝王的秉性了,遇到任何事都懷疑,就是不肯相信沒有主謀和黑幕,陳惇心裏搖了搖頭,卻道:「陛下自有定見,學生……」

    話還沒說完,就聽嘉靖帝走下玉階來,用一種和緩的語氣道:「朕曾聽陸炳說,你夙性聰明,明察秋毫,善於斷案,朕就把人交給你來審,你雖然跟他有親,但朕相信你是跟朕一心的,你也不會包庇縱容的,對嗎?你給朕查清楚真相,該怎麼審,朕都不問,朕只要結果。」

    陳惇一口氣差點沒噎死,「學生沒有分毫才能,實在有負陛下所託……」

    嘉靖帝卻和顏悅色將他扶起來,沒錯,陳惇從進殿開始就跪着呢,直到現在。陳惇哪裏敢將全身的重量放在嘉靖帝手上,當即連滾帶爬站起來,被嘉靖帝拍了拍肩膀:「朕相信你,朕親自點出來的、前無古人的六首狀元,朕怎麼會不信呢?」

    陳惇茫然地望向前方,只見徐階和黃錦都朝他點頭,他的心裏忽然像炸開了煙花似的,原來他殿試也是第一名,六元齊備了!

    陳惇高興還不到一秒鐘,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嘉靖帝拿這個「六首狀元」半是威脅半是利誘,非逼得他要查清這個案子。

    陳惇簡直欲哭無淚,迫不得已只好領了聖命,跟着陸炳走出了這讓他倍感煎熬的地方。

    兩人出了宮廷,當然還是被那該死的籃子吊出去的——陸炳也沒有騎馬,跟陳惇坐在一輛馬車裏,似笑非笑地注視着他。

    陳惇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大都督,你怎麼這麼看我?」

    「我原本以為你也就是伶俐一些,聰明一些罷了,如今看來,是我低估了你,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個小奸臣呢?」

    「什么小奸臣?」陳惇被這稱呼惹得炸了毛。

    「我看你轉移皇上喜怒的手段,和嚴嵩如出一轍嘛,」陸炳道:「難道你拜了他為師,不然怎麼得了他的真傳?」

    「您就別拿我開玩笑了,」陳惇心有餘悸道:「我是瞎說八道,以求自保……結果還是沒指摘出去。」

    他說着用濕漉漉的眼睛盯着陸炳,「都督,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跟我沒什麼事,陛下把這案子交給了你,」陸炳沒事人一樣,渾身透着輕快:「陛下可真是信你,都沒有派一個副主審來監視你。」

    陳惇若有所悟道:「……就是說,我說什麼,陛下會信?」

    「就說你是個小奸臣吧,」陸炳乜他道:「壓根沒想着審問犯人。」

    陳惇哭笑不得,卻道:「不是的……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是真的沒人指使,所以這案子根本就無從下手,陛下讓我查主使,哪裏來的主使喲?」

    「這話我信,」陸炳壓了壓帘子,眼中露出幽深的光芒:「他和三楊一樣,是發自真心,出於至誠,無人指使。」

    陳惇一怔:「三楊?」

    「不是內閣的三楊,」陸炳道:「是言官楊最、楊爵、楊繼盛。」

    這三人都是因為直言觸怒了皇帝,都沒有好下場,受盡酷刑而死,而天下人為之悲傷嘆息。

    「……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漢子,但我沒有辦法讓皇上信,」陸炳鬆開了帘子,語氣還是那個語氣,陳惇卻聽出了無奈和沉重來:「皇上的想法根深蒂固,那就是所有批評他的人,都是沽名釣譽之徒,都有指使。如果我不能為皇上揪出『主使』,那我這個指揮使的位置,皇上不吝惜交給別人來坐。所以我很多時候沒有辦法……做了違心的事情。」

    皇帝對他審訊不出楊繼盛的口供而恚怒,陸炳即使很想保全楊繼盛,但看到嘉靖帝發怒的時候,他也要屈服,任由保證能審訊出口供的嚴世蕃將人調走。

    陳惇嘆息了一聲,心中雖然漸漸有些主意,卻向陸炳徵求建議。

    「我沒有什麼建議,」陸炳道:「這個案子不是臣子謗訕,而是士子謗訕,你要知道其中的區別。臣子謗訕,比子罵父,士子謗訕,書生之言罷了,兩漢的書生經常上書,也未曾見漢皇怪罪過哪個書生,誰把這些書生的話當真呢……」

    陳惇笑道:「這事情其實就這麼簡單,只要皇上不追究,大臣們自然會塗抹。」

    陸炳道:「但這個案子不能拖,有了定論就趕快結案,拖得久了就什麼妖魔鬼怪都出來了,小案子能變成各方的角斗場……」

    陳惇看陸炳的神色,似乎深有體會。陸炳當然深有體會,李福達案(即大獄)就是這麼來的,不過是斬首了一個白蓮教妖人,最後牽扯不知多少朝野公卿,震動天下。

    「不要讓皇上以為這是臣子在沽名釣譽,不要讓臣子以為皇上這是在敲打言路,最後,千萬不要耽誤了殿試放榜,」陸炳道:「做到一條容易,做到兩條難,三條全做到了,你就……」

    「我就如何?」陳惇問道。

    陸炳放聲大笑:「你就真是個小奸臣了!」

    跟陸炳說話讓陳惇一晚上以來的鬱悶舒緩了一些,兩人的車馬停了下來,陸炳忽然道:「你怎麼得罪了陳洪了?」

    陳惇道:「……好像是因為孫德田和厘金財稅一事,我反對太監下江南,斷了他們的財路唄。」

    「那你可要小心了,這些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給你暗中使絆子是綽綽有餘。」陸炳就道:「本來陛下只打算問訊吳啟和一個的,是陳洪把你跟吳啟和扯到一起的。」

    陳惇心道你個死太監,害我不止一次了,你且走着瞧吧。

    錦衣衛的詔獄中,吳啟和享受的自然是大案要案案犯的待遇,守備森嚴自不須提,被關在狹小黑暗的監牢裏,陳惇跟陸炳說了一聲,就將人卸了鐐銬,帶到了審訊室問話。

    被關進來不到兩個時辰的吳啟和仿佛已經有了長繫於此的覺悟,他見到陳惇先道歉道:「夢龍,是我連累了你。」

    陳惇心中當然不爽,心道你真以為自己是忠臣孝子了,不吭不哈搞這一出,難道不是為了揚名?難道不是為了博得一個直言諫君的美名?

    「吳啟和,」陳惇冷冰冰道:「我奉旨審案,你如實回答,若有半句假話,我可不認你這個表兄,」

    他知道旁邊有人負責記錄,隨即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這個專門坑弟的表兄!」

    吳啟和笑了一下,堅定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柔和。

    「吳啟和,」陳惇不再玩笑,沉聲道:「你一個書生,為什麼不好好筆試答題,而要在卷子上詆毀君父?」

    「學生沒有詆毀君父,」吳啟和道:「學生是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陳惇道:「你什麼肺腑之言,都說出來!」

    「學生耳聞目見,即成肺腑之言。」吳啟和深吸一口氣道:「我大明百病纏身,滿目瘡痍,長江以南,賦稅深重,倭寇流毒,百姓失所。長江以北,天災頻仍,餓殍滿地,哀鴻遍野。百姓水深火熱,國家積重難返,這些只要是有眼睛的,就應該看得見。皇上出題,論水旱地震,也是因為知道了天災對百姓的打擊是深重的,我不過是將自己看到的,告訴皇上,以啟發帝王振作之心,振怠惰,勵精明,而行文景之治。」

    陳惇搖頭道:「大明雖然有痼疾,卻還不至於積重難返,況且如何振作,如何安民,是皇上和廟堂之上的相公們的責任,你一個小小的書生,知道多少國家大事?又怎知自己不是胡言亂語?我看你是管中窺豹,一葉障目,聽信謠言,對陛下產生了誤會,又把言直諫當作是美德,所以不知輕重地上書了。」

    吳啟和如何不知道他其實是在給自己開脫,心中感激,卻搖搖頭道:「如果每一個人都這麼想,那皇上就聽不到直言,仍然以為自己的江山穩固,社稷無虞,大家都自欺欺人罷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還是你告訴我們的話,為什麼你還要問我這樣的問題?難道你一路北上,沒有看到流民難民聲聞於野的哀嚎嗎?難道你無動於衷,能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嗎?」

    陳惇心中很震動,卻道:「你上書極言時事,卻把言官們置於何地?又把皇上置於何地?難道言官們沒有上疏討論過水旱災情和政事弊端?難道皇上就是聽不進任何話的桀紂之君?你在殿試上做這一份卷子,難道不是興師動眾譁眾取寵,想要一鳴驚人博人眼球?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你一個小小的書生,能救得了萬民?!」

    他頓了一下,「這是皇上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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