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耀文循指望去,只見一扇普通的窗戶,與牆面上的其他窗戶並沒有什麼區別,於是,他催眠自己相信房間裏真的有鬼,帶着先入為主的想法再看窗戶,終於看出一點區別。
窗戶向北,接收到的陽光少,非常適合鬼魂生存。
鬼這個東西,他主觀上傾向不存在,卻也不會質疑信鬼人士的言論,世界太大,人太藐小,有太多未知,也許鬼真實存在。
但他不太相信鬼故事,凡是流傳廣泛的故事,背後都不會缺有心人在使勁,或為了利益,或掩蓋真相,「許家鬼魂」的故事背後,沒準掩藏着血腥事件。
看了一會兒窗戶,冼耀文收回目光,轉臉看向還在認真觀察窗戶的蔡金滿,「有看出什麼嗎?」
蔡金滿收回目光,沖冼耀文搖搖頭,「沒有,只是普通窗戶,一點不陰森。」
「我也沒看出什麼。」冼耀文回了一句,轉臉看向許本華,「許生,你相信這個故事嗎?」
「不相信。」許本華想也不想,直接說道。
「為什麼不信?」
許本華反問道:「冼生小時候不是生活在大家族?」
「不是,我們冼氏有成年分家的傳統,不會一個大家族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真好。」許本華臉上隱約出現一絲痛苦之色,「大家族式生活,人多,規矩多,矛盾也多,叔侄、兄弟、妯娌之間會生出各種齷齪,什麼怪事都會發生。」
冼耀文在許本華的臂膀上拍了拍,「抱歉,讓你想起不好的事。」
許本華慘笑一聲,「沒事,只是想起小時候一些不開心的事。冼生,鬼看不到,要不要看點別的?」
「看什麼?」
「去大門那邊可以看清黃榮遠堂的全貌。」
「好,去看看。」
冼耀文拉着蔡金滿的手,跟着許本華往正門那邊走去。
黃榮遠堂很大,半圈居然走了六分多鐘,來到正面,迎面一扇緊閉的格子大鐵門,透過縫隙往裏一瞅,可以看見前院,不大,估摸着不到五千平米,沒有太繁雜的格局裝飾,僅是挨着院牆種了一排樹,再往裏探就有點不禮貌了,鐵門邊上崗亭里的安保一隻手已經往腰上摸。
往後退幾步,離開容易引起誤會的範圍,許本華做起了介紹。
「中間的這棟是中樓,黃文華置業公司在裏面辦公,也是黃家的家族祭祖廳,左邊是仲訓樓,右邊是仲贊樓,剛才我們看的是仲評樓。」許本華指了指街對面同樣風格的建築,「那邊的樓也是黃家的,住着黃仲訓的妾室。
黃榮遠堂的建築模仿總督署的樣式建造,但比總督署更華麗,當時的總督帕基耶嫉妒黃家的華麗,從中作梗,不許黃家建模仿巴黎凱旋門的大門,不然黃榮遠堂會更加恢宏。」
冼耀文淡笑道:「以訛傳訛吧?黃家人會不知道避諱僭越?」
「大概是。」
許本華接着又說了黃榮遠堂的一些典故,冼耀文兩人耳朵聽着,眼睛四處打量。
黃榮遠堂雖大,但站在外面能看的不多,土黃色的牆面幾眼就能看完,逗留了一刻鐘左右,一行人離開,深入堤岸的街道。
堤岸是堤岸,西貢是西貢,兩者此時並沒有隸屬關係,這是居住在此的華人的想法,儘管西貢和堤岸已經在官方文件上合併為一個城市「西貢-堤岸」。
堤岸有個越南名字「ch ln」,翻譯過來是「大市場」的意思,居住在此地的華人通常省略「場」字,稱其為大市,但其實這麼叫的人並不多,華人還是習慣叫堤岸。
堤岸是華人建立的城市,也是華人居住的城市,華人占常住人口的99%,剩下的1%當中還包括華人的越南人配偶,堤岸是名副其實的華人城。
華人當中又以粵籍為主,廣府人佔大多數,客家、潮州、海南佔少數,粵籍之外,福建人佔多數,其他的省份人數太少,列舉的意義不大,浙滬皖可以提一提,除此之外,用「等等」省略即可。
走在堤岸的街道大概跟走在羊城較偏遠的街道差不多,聽不見越南語,滿天飛着白話,「幾多錢」、「咁貴,平啲啦」,諸如此類的話從街邊小販和買家的嘴裏吐出來,偶爾能聽到「仆街」、「冚家鏟」,回懟的人中也有說「蒲你阿姆」。
堤岸相對西貢,街上的交通工具要簡陋一些,沒看見電車,自行車也少,可以看見牛車和馬車在街面撒野,問了許本華,得知堤岸只有水兵街有電車由堤岸直通西貢白騰海,其他各線的交通得靠牛車或馬車代步。
然而一些腳跟好的市民,五六公里的路程,步行也不見其煩。交通工具在這個階段華人的意識中無關緊要,有條件坐車船,沒有條件步行亦可,不苛求。
人力車是堤岸最活躍的交通工具,車夫往往會找一處蔭涼,將車子的把手斜靠向路面,自己坐上車廂,頭上的帽子下拉遮住半邊臉,呼呼大睡。
客人只需輕敲車廂,車夫立馬會驚醒,將帽子糾正,雙手在眼角處各一抹,未幾精神十足地回到把手處,回首見客人已坐好,順勢將把手承起,壓上腰際,兩腳開始跑動,越跑越快
人力車夫無疑是苦力,碼頭上的苦力有周期、時間性,而人力車夫為家中的柴米油鹽晝夜賣力、揮盡汗水;為迎合客人的要求,赤着腳跑盡大街小巷,冒着陽光、淋着雨水在所不惜。
乘客坐在車廂上,看着前面的人驢在拼命奔馳,拖着他們走街過巷,好不快活。只見車夫帽子底下總蓋不住黝黑無肉的臉,褲管下乾癟如竹的腿,不由令人升起惻隱之心。
「堤岸民風真淳樸。」
當一輛人力車從冼耀文身邊飛馳而過,濺起一灘不知道哪個生兒子沒屁眼的玩意潑在街面上的髒水,餵了他小腿腿毛久旱甘露,他由衷感嘆。
掏出手帕給蔡金滿擦了擦裙擺,又撇去腿毛上的甘露,正想抬頭瞅一眼人力車夫的長相,回到香港好打小人,恰好一輛吉普車風馳電掣般迎面開來。
瞅一眼車頭,很長,猶如鼻子,車頭前端懸掛着兩個小輪子,拉弗利v15t多用途車,沒錯了,視線抬高想看清楚車上坐着什麼人時,他的手臂被人拉住往後拽,隨即許本華急促地呼喊入耳。
「平川派,往後退。」
話音未落,冼耀文順勢後退,同時擋住其他人窺視蔡金滿的視線,嗖,吉普車從身邊呼嘯而過,他往車上一掃,五個穿軍裝的男人,一個司機,四個乘客,其中兩個手裏端着m1916卡賓槍,一個愜意地靠在椅背上,嘴裏叼着一支煙,左臉頰上有個口紅印。
「平川派,七遠,有點意思。」
冼耀文心裏嘀咕一句,隨即轉臉沖驚魂未定的許本華說道:「許生,平川派是什麼,幫派還是軍隊?」
許本華咬牙切齒道:「他們是流氓、土匪、海盜,也是軍人、警察,他們是華人之恥。」
冼耀文淡笑一聲,「這麼多稱號?」
見冼耀文還能笑出聲來,許本華暗道無知者無畏,他忍住不快解釋道:「冼生,平川派最初是水盜,二十年代初活躍在堤岸南部邊緣的沼澤和運河,是海盜團伙的鬆散聯合,平川派的早期歷史,是無數的拐騙、搶劫、追殺和關押的循環。
在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中期,平川派所在的茹皮[正確寫法『舟皮』]縣有眾多武裝的法外之徒,由不同的頭領率領。貧農家庭出身的平川派頭領楊文洋原本是一個武術教練,1936年,他在西貢的『西寧-金邊』公交車站提供保護服務而開始犯罪活動生涯。
到了1940年他已經成為南越黑社會的首腦人物,1943年被越共吸收,1945年,楊文洋偷竊日軍的武器來武裝自己團伙,以對抗回歸的法軍,他的組織是當地法軍最為畏懼的一個。同年,茹皮的不同首領推舉他為總指揮官,率領2000人的部隊,並命名為平川部隊。
1945年9月,越共支持的越盟在西貢發動政變,英國支持法軍將其鎮壓,自此越盟退出西貢,將指揮權交給了平川派。
1945年9月24日,楊文洋手下的軍官黎文魁在西貢郊區組織屠殺了150名法國人和歐亞混血種平民,其中包括兒童。這引起了法國人的極度仇恨,法軍為了對付平川派,無所不用其極。
1946年,楊文洋被叛徒出賣而被法軍擊斃。他死後,平川部隊分裂為三派,一派支持楊文洋的弟弟楊文河,一派支持黎文遠,還有一派在爭權中持中立態度。
在交趾支那,平川派的支持是至關緊要的,平川部隊佔據着芹蒢紅樹林地區打游擊戰,在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中,法國人盯上平川部隊的資金來源和快速動員力,默認他們的鴉片販賣和開賭場行為,並給他們提供武器對抗越盟。
現在西貢紅燈區的治安大部分由平川派維持,阮福晪為了回報平川派名義上支持他的政權,不僅給了平川派部隊番號,還賣給他們警察執照,平川派的人說是軍人就是軍人,說是警察就是警察,隨便給誰扣個罪名就能拉去審訊,嚴刑拷打之下,沒有幾個人能堅持不認下罪名。」
冼耀文依然笑道:「平川派這麼厲害?」
許本華不答,自顧自繼續說道:「每凡偏門生意都會與黑社會和當權者掛鈎,僱請此等人物來保護,大世界及金鐘就由七遠睇場,七遠就是黎文遠,因排行第七而得名。
七遠是在越南出生的潮州人,其父來越南後加入了天地會越南分會平川會並成為首領,很早就被法國人逮捕關押在坤山島流放地。
七遠很早就出去做事養活自己,在他青少年時期,曾在一個福建人陳氏的米較當司機,因為利用陳氏的私家車行劫,事敗潛逃,當時警察追究此事,將陳氏收監,熬了五年苦獄還被藉口查封家產。
七遠僥倖逃脫,輾轉回歸西堤,掌握了西堤警政大權,他利用軍、政、商三大潛勢力,控制了西堤整個局面,成了隻手遮天的軍閥,許多趨炎附勢之輩甘願做他的幕客,替他運籌帷幄出謀劃策,搜刮錢財。
七遠出現在市區,都有兩輛吉普車前後護衛,吉普車上架着兩支機關槍,殺氣騰騰,誰敢做出有攻擊車隊嫌疑的動作,機關槍就會掃過去。
七遠手上握有生殺大權,誰觸怒了他會分分鐘被槍斃或押回平川大本營生餵猛虎,更或剖腹碎屍,他除了生性兇殘,嗜殺成性,更是一個淫魔,被他盯中的女人難逃劫數。」
許本華的目光在蔡金滿臉上一掃,隨即繼續說道:「一年多前,粵劇紅伶紅線女曾來堤岸在中國戲院登台演出,就不幸被此淫魔盯上,演出結束後,命令她到平川陪宴,幸好當時有人星夜兼程帶她遁走金邊,再取道回香港,她才能僥倖逃過一劫。
本來堤岸經常有香港粵劇名伶過來,這邊喜歡聽粵劇的人多,每次過來都能賺取不菲的登台費,但自從紅線女一事後,已經好久沒有香港粵劇團過來登台表演。
冼生是香港人,沒聽到過風聲?」
「我不好粵劇,和名伶沒什麼接觸,還真沒聽說過紅線女在堤岸的事。不過許生,我想七遠的軍政大權應該是法國人給的吧,保大帝最多就是一個傀儡。」
「大概是,越南國之後,賭場、妓寨和煙館不用再交特別經營稅,但要給七遠交比稅高一倍的睇場費,大部分的錢最終應該流進法國人手裏。」
冼耀文心想這就對了,法國人明顯已經感覺到他們的「印度支那」岌岌可危,隨時有丟失的風險,從法國本土抽取大量經費維持在這邊的軍隊是不可能的,只會是就地自籌,並大量搜刮財富輸送回本土。
七遠就是法國人的白手套、夜壺,經他的手縱容黑色產業發展,並將好說不好聽的特別稅變成保護費。
法國人應該是就形勢發展抱着兩種心思,形勢一直往壞的方向走,加大搜刮力度,罵名讓七遠背,他們保持法蘭西紳士風度。
形勢若有所好轉,待情報部門摸清平川派在芹蒢紅樹林的武裝力量,法蘭西包青天就該粉墨登場了,有冤申冤,沒冤宰幾個口碑不好的流氓給西貢-堤岸百姓助助興。
百姓可以歡呼了,什麼狗屁保大帝,還是法國人統治好啊,起碼可以安生掙錢,也不用擔心自己的黃臉婆被拖走。
關於七遠,許本華沒再說更多,回歸兼職導遊的本色,繼續帶着冼耀文兩人往前走,並機智的對粵味走馬觀花,對越味和法味重點介紹。
他心知冼耀文兩人大老遠來越南,不會是衝着粵味來的。
不知不覺間,一行人來到大世界附近。(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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